马主任笑了笑，端起茶杯，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浮沫，“你怎么理解的？”
“我啊？”李乐挠挠下巴，“无非一个前提，稳定二字压倒一切。先灭火，调整评比结果，安抚情绪，让学生安全撤回学校。至于后续.....得既客观，又符合各方面期待。之后清算起来，是水磨工夫，急不得，也快不了。”
“最后等风头过去，大家都差不多忘了这事儿之后，在来个尘埃落定。”
“毕竟，按照舆情衰减管理的理论，核心是利用时间差降低社会风险，本质是通过时间消解集体行动的能量，维护系统稳定性。”
“哈哈哈哈~~~~你这说的，我都以为你参加了昨天下午的校务会了。”
“嘿嘿，其实这不都是一贯操作？”
马主任吸溜一口茶，“昨天校务会，开了三个多小时。很热闹。像一锅刚烧开的水，咕嘟咕嘟直冒泡。”
“有主张切割加冷处理的，切割得越干净越好，把几个带头喊口号的学生拎出来，该处分处分，该警告警告，快刀斩乱麻，以儆效尤。理由？很简单，聚众闹事，冲击会场，影响极其恶劣。”
“帽子扣上，程序走完，压力自然就转移到学生个体身上了。这是最安全、最省事的路子。”
李乐点点头，表示理解这种逻辑。
“有人觉得事出有因，学生情绪可以理解，矛头不该对着血气方刚的孩子。化学学院那边，副院长作为军训团长，操作上授人以柄，才是源头。不如趁此机会，动一动源头，也算给各方一个交代。”
“哦？”李乐出声，带着疑问。
“想法不错，但太天真。”马主任摇摇头，“化院那个书记的位置，任命流程已经启动了，背后是几方角力才达成的微妙平衡。动他？牵一发而动全身。”
“况且，这里面还掺着部队那边的关系。人家打招呼，人情做下了，我们这边反手把人源头给处理了？军地关系这碗水，谁敢轻易泼洒？”
“校长肯定心里骂这人Sb。”李乐嘿嘿着。
马主任身体微微前倾，“所以喽，就是现在定下的基调，稳定压倒一切，时间换取空间。第一步，你们做完了，调整评比结果，安抚学生情绪，先把人安全弄回学校。第二步，就是组成调查组。”
李乐心领神会，“调查组？那岂不是就是一个方向？”
马主任轻笑一声，“它的构成，很有意思。学工、教务、保卫处、当然，也少不了其他旁观院系代表，以示公允。”
“而调查本身，就是最大的冷处理和切割工具。 它会启动，会谈话，会收集材料，会形成报告，这个过程本身，就能耗散掉大部分剩余的怒火和关注度。等报告出来，尘埃落定，一切早已时过境迁。”
他拿起笔，在空白的便签纸上随意画着圈儿，“至于报告怎么写？重点落在哪里？那就看‘调色盘’怎么用了。如果是你，你怎么用？”
李乐琢磨琢磨，笑道，“学生冲动是事实，管理细节有疏漏也是事实，承训流程有可改进之处更是事实。 多面下笔，各打五十大板，最后归结为沟通不畅、处置经验不足，提出几条不痛不痒的改进建议。”
“比如加强军训前思想动员、完善评比细则透明度、强化校地协调机制......最后，全体鼓掌，皆大欢喜呀。”
听了这话，马主任一副老怀甚慰的表情，颔首，摸烟，小李秃子立马狗腿上身，捏起火机，“吧嗒”，凑过去。
“那……化院那边？”
马主任嘬了口烟，“嘿嘿，在体制这台精密仪器里，处理一个人，尤其是动一个位置敏感的人，其成本往往远高于处理一件事，或者一群人。”
“这里面，牵扯着学科资源分配、项目申报渠道、甚至某些实验室背后的金矿。那是一个长期的、复杂的博弈过程。”
“一次军训风波，撬不动那个级别的杠杆。它最多成为一个谈判桌上的小砝码，或者在某个关键时刻，被人翻出来作为攻击的由头。仅此而已。你知道化院多大么？”
“大概了解一点儿。”李乐回道。
“咱们小门小户的，和人家一比，就是普桑对上保时捷。”马主任掰着手指头，“化院，六大院士，十三个长江，二十一个杰青，一个国家级重点实验室，三个下属研究中心，两个部重点实验室、一个重点学科实验室，还有四个校级交叉研究中心。一年，光科研经费就是亿级。”
他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平静，“所以，调查组的重点，很可能会放在后续管理上。至于学生......”
话锋一转，“处理是必然的，否则无法向某些坚持纪律的声音交代。”
“但尺度，会掌握在可控范围内。毕竟，学生背后.....那也是个护犊子的狠角色，闹大了，对谁都不好。轻描淡写的批评教育，或者象征性的通报，稳定是最终目的，不是制造新的风暴。”
马主任叹口气，“风暴总会过去，档案总会尘封，新的热点很快会占据所有人的注意力。所以我说，你做的就很好，不参与，远远看着，挺好。”
“哪有，我只不过是唯主任马首是瞻，沿着主任指引的方向前进，坚定的团结在以主任为核心的.....”
“闭嘴！”马主任一捂心口，开始扒拉桌上，“你要是不想好，别连累我。”
“哪有，学生有感而发。”李乐一伸手，抓着那盒氢氯噻嗪递过去，“不过，主任，这玩意儿，降血压的，您摸的地方不对。”
“尼.....滚蛋！”
“诶！那学生告退。”
瞧见李乐真站起来要走，“嗨嗨嗨，让你走了么？”
“您不是让我......”
“别臭贫。”
“哦。”
马主任把椅子往前拉了拉，“那什么，昨天开完会，和方校聊了几句。”
“事关机密不？我能听？”小李秃子眼皮忽闪几下。
“啧！”
“嘿嘿，您指示。”
马主任把胳膊往桌上一搭，耸着肩膀，“昨天闹事儿时候，咱们系的表现，有人给方校汇报了。方校很满意，问我是谁带的班，我说你和小杜。”
“方校说，通过这件事，说明你有耐心，有方法，有大局观，知进退，就很难得，他还听说了你在军训打靶时候，避免了一次重大事故，让我代表学校，向你表示感谢。”
“哪有，这不都是学生应该做的，学生生......”
“把嘴闭上！”
“嗯。”
马主任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似乎在斟酌词句，“那什么，李乐啊，你在系里多少年了？”
“本四硕三，要算，八年？”
“八年了啊，五四奖学金、优秀毕业生、各种奖项拿到手软，SScI也发了好几篇了，扎实，非常扎实。学校、系里都是看在眼里的，方....学校层面，对你也是非常关注和认可的。”
“谢谢马老师和学校的肯定，才疏学浅，我还有很多要学的。”李乐忙坐正，
“嗯.....”马主任瞄了眼李乐，“学校还有领导呢，一直有意培养优秀青年人才，像你这样，学术底子厚实，又有一定的学生工作经验，组织协调能力也初步有体现.....那个，没有考虑过，在读博期间，适当参与一些学校团委、学生会这方面的工作？为以后，积累点管理方面的经验？”
李乐眼珠一转，“主任，您的意思是.....学校给我个官儿？我刚辅导员，括弧副科级，按照组织干部人事提拔任免条例，我得三年以后才能....”
“李乐！”
“嘿嘿嘿，主任您说，您说。”
“我滴这个心啊~~~~”
“主任，那是胃。”
“你管我？刚说到哪儿了？”
“学生会，团委，管理经验。”
“哦，对，那什么，是提供一个可能的路径，一个锻炼的机会。你知道的，咱们高校里，未来的发展，无非是两条大路。”
马主任喘口气儿，伸出一根手指，“一条呢，是扎扎实实做学问，教书育人，在专业领域里深耕，发顶刊，做课题。这条路呢，自由度高，你的成果、你的思想，很大程度上是你自己说了算，成就感么，来自于知识本身和同行的.....”
“衬托！”
“嗯，这话也对。你滴明白？”
李乐点点头，摆出个眼神专注的表情，“ 嗯，学术路线，我滴明白。”
马主任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另一条嘞，就是行政管理路线。从辅导员、系秘、副系主任、系主任，再到学院、学校层面。这条路，核心是服务和管理，是盘活资源、协调关系、推动政策落地、为整个学术共同体保驾护航。它需要很强的组织能力、沟通技巧、大局观，甚至.....一定的政治智慧。”
“它的成就感，来自于你推动了一个项目、解决了一个难题、看到在你管理下的机构运行良好、师生受益。当然，平台大了，掌握的资源也更多，能做的事的量级可能不一样。”
李乐若有所思，“这么说，行政这边儿，对学校整体运行的影响更直接？”
“可以这么说。但是啊，”马主任话锋一转，变得语重心长，“这两条路，差别是很大滴，就像开不同的车，走不同的道，风景和规则都不同。学术这条路，只要你够强，够有创造力，天花板在理论上是，无限高。”
“资深学者、学部委员、长江、杰青，学术生命可以很长，思想可以一直放光芒。它的自由，是探索未知的自由，李乐，多美好，是吧？”
瞧见李乐只是“啊”了一声，就在那瞪着俩大眼珠子等待下文，马主任咬了咬后槽牙，“我这么说，懂？”
李乐点点头，“懂，但敢问主任，若学生走此路，可能当得一个系主任乎？”
马主任眼中精光一闪，眉头一皱，“呵呵，靠走行政到系主任？”
“嗯呢。”
“依靠行政路线，欲证此果，需修得三样本事。”
“哦？哪三样？”
“一要填表神通，预算报销、项目申报、评估材料，手到擒来，字字珠玑。”
“二要平衡术，大教授、小讲师、刺头青椒、佛系元老，皆能安抚妥帖，如春风化雨。”
“三要太极推手，上头任务如山压顶，下头牢骚似海翻波，你需推转如意，四两拨千斤，让那千斤重担不着痕迹地.....嗯，流动起来。修得此三样本事，系主任之位，或可坐得安稳几年。”
李乐若有所思，复又追问，“学生若再精进些，可能当得一个院长？”
马主任“哼”了一声，“院长？比那系主任，又难上十倍！除却系主任那三样本事需炉火纯青，更需修得几样。”
“学生愿闻其详。”
“一曰化缘大法，校内资源僧多粥少，校外金主眼高于顶，你一个行政出身，毫无学术地位，就需舌绽莲花，或慷慨陈词家国情怀，或细数合作共赢之利，将那真金白银、项目平台，源源不断化入本院囊中。”
“二曰应酬修为，学术会议是战场，领导视察是考场，兄弟学院联谊是情场，企业商会晚宴更是名利场。酒量深浅，谈吐分寸，笑容真假，皆是功夫。”
“三曰忍字诀。上头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夹缝之中，委屈误解如家常便饭，需修得唾面自干、宠辱不惊之定力。如此，或能在院长宝座上，多坐些时日。”
李乐听得咋舌，却一咬牙，道，“学生.....学生若再发宏愿，勇猛精进，可能当得一个校长？”
马主任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不怒反笑，笑声在办公室回荡，半晌方歇，“校长？你想做甚？”
“大丈夫身居天地之间，人生能得几回搏，爱biang夹会赢~~~~”
马主任抚掌，“呵呵呵，校长之位，非大机缘、大智慧、大牛逼背景不可得！想得此位，只靠行政路线，难于登天。除却院长之能，更需，慧眼识天机，需能精准解读上头文件字里行间的真意，风向标一动，你便知冷暖。”
“腾挪幻影步，平衡部处关系、平衡文理学科、平衡教学科研、平衡历史包袱与未来发展，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金刚不坏身，举报信、舆情、历史旧账、突发危机，哪一样不是明枪暗箭？需练就一副水火不侵、百毒不惧的好身板，外加一支能征善战的亲兵队伍。”
“再有熬鹰之功，副职熬成正职，候补熬成正式，五年一小考，十年一大关，至少，需有熬走三任书记、送走五批同僚的.....耐心与定力。”
李乐拧眉攥拳，“怎能如此艰难？”
马主任冷笑，“这才是基本，还有玄学，有时，你做得再好，不如上面有人，上面有人，不如空降恰好没来；空降没来，不如兄弟院校的校长突然驾鹤西游，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但如果走学术路线，当得资深学者、学部委员，转而为校长、院长、系主任，则易如反掌。”
“怎么样？你考虑一下？”
李乐低头思索了三秒，抬起头笑了笑，“谢谢主任今天推心置腹地跟我讲这么多，也谢谢学校和系里领导们的厚爱和信任。不过，其实吧，我早就想好了。”
“哦？”
“读书治学，自由自在，我的热情和长处，还是在书斋和田野里，其实这什么系主任，院长的，狗都.....哎呀，主任，我想起来了，媳妇儿让回家路上给孩子买奶粉，一会儿商场就关门了，我走了啊~~~~”
李乐起身，拿起包就跑。
“嘿，这个小.....诶，不对，狗都.....李乐，你给我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