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安郡的夜市总在暮色刚沉时活过来。
霓虹灯牌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斑斓倒影,烤串的油脂香混着冰粉的甜凉气漫过整条街,孙春绮正举着一串滋滋冒油的烤鱿鱼,跟身边的岳娇龙笑着说哪家的冰汤圆今天加了新蜜饯。
“哎,那边怎么回事?”
陈青卓忽然停下脚步,朝夜市尽头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原本该是广场舞音乐和小贩叫卖声交织的路口,此刻却传来尖锐的争执声,人群像被磁石吸引似的往同一个方向涌,连推着三轮车卖炒河粉的大爷都停了车,踮着脚往那边瞧。
刘醒非皱了皱眉,拉着差点被人群挤散的夏元仪往前挪:“去看看,别是出什么事了。”
穿过越聚越密的人墙,喧闹的源头终于清晰起来——是大吉它广场。
那座矗立了快二十年的巨型吉他雕塑此刻被一圈亮着红灯的施工围栏围了起来,几个穿着工装服的工人正举着电钻,却被十几个举着“留住摇滚记忆”牌子的年轻人拦着,双方脸红脖子粗地吵着,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方脸上。
“凭什么说拆就拆?这是极安的标志!”
一个留着脏辫的男生把吉他形状的徽章别在胸口,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
“当年多少乐队在这里演出过?多少人在这里听过第一首摇滚?”
“标志?我看是麻烦标志!”
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大妈在人群里接话,嗓门比争执的双方还亮。
“天天晚上有人在这弹吉他唱情歌,吵得我家孙子写不了作业!前阵子更过分,广场舞队和摇滚青年抢地盘,差点打起来,拆了清净!”
夏元仪仰头望着那座十余米高的大吉它,月光顺着金属琴弦的弧度流淌下来,在地面投下细碎的阴影。
很多人小时候跟着父母来这儿玩过,记得那时候广场上总挤满了背着吉他的年轻人,有人弹唱,有人跟着节奏点头,连卖冰棍的小贩都学着哼几句摇滚乐的调子。
“原来真的要拆啊。”
孙春绮的声音低了些,对此没什么兴趣。
“早上好像就有人说这事,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
岳娇龙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目光在争执的双方和围观人群间转了一圈:“看这架势,两边都不让步。施工队估计是接到命令今晚动工,这些摇滚爱好者是专门来拦着的。”
“你们懂什么?”
脏辫男生梗着脖子反驳大妈。
“这是文化!是极安曾经的样子!”
“文化能当饭吃?还是能让我睡个好觉?”
另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推了推镜框,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这破吉他既不是文物,又不是什么大师设计,除了占地方就是添麻烦。现在谁还听摇滚?吵死了,不如拆了建个小花园,我们遛弯还能歇歇脚。”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
“就是,早就该拆了。”
“晚上吵得根本睡不着。”
“一点用都没有,还浪费地方。”
议论声此起彼伏。
偶尔有几个小声说“其实挺可惜的”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支持拆除的浪潮里。
刘醒非注意到广场角落还站着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没说话,只是望着那座大吉它,眼神里带着些说不清的怅然。
他忽然想起有人说过,极安郡曾经有过一段摇滚热潮,那时候全城的年轻人都疯了似的学吉他,周末的大吉它广场永远像个露天音乐节现场,连平日里严肃的老师都会偷偷来听歌。
“时代不一样了啊。”
陈青卓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觉得酷到不行的东西,现在在别人眼里成了噪音污染源。”
施工队的负责人不耐烦地看了看表,掏出手机似乎在打电话,估计是在叫人支援。脏辫男生和同伴们也握紧了手里的牌子,摆出一副要硬扛到底的架势。
围观的人群还在增加,有人举着手机拍视频,有人在低声讨论,夜市的喧嚣仿佛被这一小块区域吸了过来,连远处烤串的滋滋声都变得模糊了。
孙春绮咬了咬下唇,拉了拉夏元仪的袖子:“你看那边,有个老爷爷在偷偷抹眼泪。”
夏元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正用袖子擦着眼角,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站在大吉它前,笑得一脸灿烂,怀里抱着一把旧吉他。
争执还在继续,电钻的嗡鸣和人群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盖过了远处夜市的热闹。那座曾经承载着一代人青春记忆的大吉它,在夜色里沉默地矗立着,金属琴弦反射的光芒忽明忽暗,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故事。
而围观的人们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理由,在这场关于记忆与现实的对峙里,谁也不知道最终会偏向哪一边。
施工队的电钻声终于盖过了最后的争执。当第一块金属琴弦从雕塑上坠落,发出沉闷的哐当声时,围观的人群像潮水般退去。
支持拆除的人们揣着“终于清净了”的满足感散开,抱怨声和脚步声混着夜市的烟火气渐渐远去,只有那十几个摇滚青年还站在警戒线外,有人蹲在地上用拳头砸着地面,有人背对着废墟抹眼泪,哭声在空旷的广场上飘得很远,像一群被遗弃的孩子。
“走吧。”
刘醒非拍了拍夏元仪的肩膀,她还望着那堆逐渐被拆解的金属残骸出神,眼里蒙着一层水汽。
陈青卓已经拉着孙春绮往夜市回走,岳娇龙跟在后面,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曾经象征着热情与躁动的雕塑,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人群散去后的广场边缘显得有些冷清,只有几个收拾东西的小贩和零星几个拍照留念的路人。
刘醒非正要转身,目光却忽然被街角的一幕盯住了——那里停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手臂上扎着输液针,透明的液体顺着管子缓缓滴入他的身体。
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正蹲在他面前,手里举着一串刚买的糖油果子,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嘴边。
是贝恩斯。
刘醒非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以为这位当年给他找过麻烦的男人应该在哪家医院进行养病,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老人的脸深陷下去,颧骨高耸,唯有一双眼睛还残存着些微光,正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糖油果子,嘴角沾了点糖霜也毫不在意。
“那老外美女身材也太绝了吧……”
旁边两个刚拍完视频的年轻人小声议论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蹲在轮椅旁的女人。
她穿着一条深色紧身裤,勾勒出流畅又充满力量感的腿部线条,简单的白色t恤也掩不住紧致的曲线,阳光透过夜市的灯牌照在她金发上,连转身时带起的风都像是有了形状。
确实是卡曼。
刘醒非知道,这是迪邦的后裔。
或者说,是刘醒非第二世身和露布夫人的孩子后裔。
这一世是这个叫卡曼的女人了。
没想到,当年陷害迪邦的贝恩斯和卡曼的关系会这么好。
此刻她正耐心地帮贝恩斯擦去嘴角的糖渍,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可周围投来的目光却大多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打量。
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小伙子盯着卡曼的背影,没注意前方的路,“咚”地一声撞在街边的电线杆上,车筐里的橘子滚了一地,引得周围人一阵低笑。
卡曼闻声回头,疑惑地眨了眨眼,那小伙子顿时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去捡橘子,结果又踩滑了橘子皮,差点摔个跟头。
轮椅上的贝恩斯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带着气音,却格外真切。
他偏过头看着卡曼,眼里的微光变得明亮,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
卡曼也明白了过来,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伸手帮贝恩斯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又有个举着手机拍视频的男人,光顾着追拍卡曼的身影,没注意前方的台阶,“哎哟”一声绊倒在地,手机都飞了出去。
贝恩斯的笑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清晰些,他甚至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像个看到滑稽戏的孩子。
刘醒非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那一幕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贝恩斯大概早就听不清电钻的轰鸣,也看不清远处正在消失的大吉它,但他此刻正专注地品尝着糖油果子的甜,为陌生人的笨拙笑声,被身边人的温暖笼罩着。
那些关于摇滚的喧嚣、关于时代的争论,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遥远了。
“怎么了?”
夏元仪走了回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是……”
“一个老朋友。”
刘醒非轻声说,没有再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卡曼又买了一份冰粉,小心地用勺子喂给贝恩斯,看着贝恩斯吃到冰粉时满足地眯起眼睛,看着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在地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影子。
远处的施工声还在继续,夜市的喧嚣渐渐重新填满了街道,但街角的这一小片天地,却像是被时光温柔地包裹着,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刘醒非转身跟上同伴的脚步,心里却记住了那画面——贝恩斯,还没有放弃长生的希望吗?
午后的阳光把街道晒得有些慵懒,卡曼推着轮椅上的贝恩斯,步伐不疾不徐地走在人行道上。
轮椅的金属框架偶尔碰到路面的碎石,发出轻微的声响,与周围店铺里飘出的音乐交织在一起。
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车窗降下时露出半截锃亮的镀铬饰条。
车门打开,首先落地的是一双踩着细跟凉鞋的脚,紧接着,张雪宁从车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套装,裙摆刚好盖过膝盖,走动时露出的小腿线条笔直匀称——那是一双丝毫不输身旁卡曼的大长腿,配上她精致得如同精心雕琢过的五官,眉宇间却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特有的骄傲。
“先生。”
张雪宁走到轮椅旁停下,声音清亮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谁能想到这个站在阳光下气场逼人的女人,会是曾经“北张显宗,地灵称雄”的张氏族人?
那个曾是五姓联盟之首、盗墓行当里翻云覆雨的家族,如今早已荣光不再,而她也成了贝恩斯的下属。
不过这份从属关系里总带着些不同寻常的暖意。
贝恩斯无儿无女,看向张雪宁的眼神里总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纵容,早已把她当成了女儿般疼爱。
“刚从那边过来?”
贝恩斯微微侧过头,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中气十足。
张雪宁点头,目光往街角方向扫了一眼:“嗯,刚才在路口看到刘醒非了,他应该也瞧见我们了。”
贝恩斯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抬手拍了拍轮椅扶手:“无所谓。”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笃定。
“他不会对我们出手的。早年就说好了,他不会再阻挡我在神州境内寻找生长的希望。”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卡曼推着轮椅继续向前,张雪宁并肩走在一旁,黑色轿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街道上的风轻轻吹过,仿佛把那些关于家族、盟约与过往的沉重故事,都吹得远了些。
夜幕像一块厚重的丝绒,缓缓覆盖了整座城市。
卡曼推着轮椅将贝恩斯送到庭院的露台上,晚风带着草木的湿润气息拂过,远处的路灯在黑暗中晕开一圈圈暖黄的光晕。
贝恩斯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留的霞光彻底沉入地平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苍老的手指在月光下显出清晰的纹路。
“你看那边。”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目光投向不远处草坪上追逐嬉闹的几个年轻人,他们的笑声像银铃般划破夜色。
“多好啊,青春。”
卡曼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没说话,只是悄悄调整了轮椅的角度,让他能看得更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