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盛放
我们每个人，这世界上的每个东西，在面对不同的对象时都会表现出相应的不同态度。这并非区别对待，而是天然之理。
命运眷顾聪明人，动物以血缘为纽带，人类看符合审美的东西更顺眼。
你所求的公平不在这里，它从来都不在。
这世界上唯一会公平对待所有个体的对象只有一个，那便是时间。
大周咸明十五年的八月二十九，也是镜花水月幻境中兴平十七年的正月初八。
无论所有人愿意或是不愿意，它终究还是来了。
……
……
洵阳县地处汉江航道正中，位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山谷上。汉江穿过连绵不断的秦岭诸峰，在洵阳县前绕过一处大弯。
城池一面临山，一面临水，整体呈现锥子形状，易守难攻。
而在洵阳东门以外那片不大的空地上，大周军队正在进行最后的战备。
“拒马放在这里，动作快！”
“铁蒺藜还够吗？能不能做到完全覆盖阵前？”
“谢小姐传令，每个人都必须携带一捆芦苇，违者必罚！”
此刻正是天色蒙蒙亮之时，人潮紧锣密鼓攒动，营盘中的火把和灵石灯像是黑色浪潮中的灯塔般屹立不倒。
谢令婉今天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衣，如瀑长发被一根簪子简单束起。清丽容颜不施粉黛，便已胜却人间芳菲无数。
少女站在一处土坡之上，与洵阳城门遥遥相对。身边高大“谢”字帅旗飘扬，甲士林立，戒备森严。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大周军阵。
最前方那松松垮垮的部队，是荆州世家派遣出的两千人。
长垣铁卫一千五百人分列在他们后方，盾矛刀剑各司其职，军纪严明，和前方的世家军队形成鲜明对比。
玄重卫的三个营团拱卫主阵侧翼，墨黑色的铠甲与夜幕完美相合。
洵阳前方的这处平地实在太小，根本容不得太多部队展开。尽管这次将部队的总人数精简到三千五百人也无法同时参与攻击，还要分成不同的批次。
谢令婉说她没有学习过兵法，这是真的。
所以她只负责坐镇中军，指挥后方的远程部队。而这次具体的战场指挥权力则交给萧槿和陶允姜两人。
少女极目望去。
除了她这里的旗帜之外，“陶”字军旗和“萧”字军旗分列战场两边，遥遥相望。
这也是对于她们的一次历练……相信她们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报！”
传令兵的声音由远及近，直到她的身后停下。
“谢小姐，炮弹和炸雷准备就绪，二十三台投石车状态良好，随时可以发动攻击。”
“报！”
另一名传令兵的声音响起。
“谢小姐，三弓床弩校验完毕，方位明晰，火油充足，只待发射。”
谢令婉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嘈杂的军阵中渐渐也变得鸦雀无声。
天边浮现出一抹鱼肚白，地平线的尽头隐隐透出红色。
少女从衣兜中拿出一方破旧手帕，指尖细细地拂过那泛黄的丝绸。
“那么多人想要拆散我们，那么多人想要你死。世家、皇帝、异族，还有拜火神教……”
“那是我恨不得保护在掌心的夫君，全天下最好的夫君，你们却想要他的命。”
“伱们……也配？”
谢令婉轻声呢喃着。
“这宿怨深仇，今日便先报一部分吧。”
少女攥紧手帕，幽深眸子中映照着如血的旭日朝阳。
“动手。”
谢令婉冷漠说道。
燃火哨箭冲天而起，如同曳光弹般在中军帐上炸响。
千钧重物坠地，砸出沉闷巨响。七尺弓弦崩开，如九天霹雳神雷。
无数巨石炮弹混合着燃火床弩箭矢编织成死亡巨幕，迎着初升的血色朝阳笼向前方的洵阳城。
驻守在城墙上的拜火神教教众根本没有想到大周军队竟然真的会进攻洵阳城，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燃火的巨型箭矢已然抵达。
“嗤！”
人体在这些箭矢的面前脆弱得像是一张纸，那锋利的箭头贯穿血肉骨骼，将数个魔教中人穿成一串带下城墙，重重地砸进城中的民居里。
燃烧的桐油瞬间爆燃，城中各处开始弥漫起滔天大火。一时间哭喊声、叫骂声与呵斥声连成一片。
“都给我上城墙！”
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抓着几个想要逃跑的教众重新走回城墙上。
“拿起弓箭，准备防御……”
他的话还没说完，头顶便笼罩上一层充斥死亡气息的阴影。
数十枚巨石携带着庞然气流从天而降，凄厉的破风声似在耳边如末日的天罚，人类的力量在它们的面前是那么无力。
他的瞳孔骤然缩小，视野定格在这一瞬间。
“轰！”
几块巨石撞击城墙，将城门上的塔楼尽数轰碎。城墙各处多有塌陷，但仍然没有出现缺口。
剩下的石头和火箭尽数落入城中，整个洵阳城顿时化作人间炼狱。
“进攻！！”
“冲啊！！”
眼见攻城器械造成的恐怖杀伤，世家军队终于能够鼓起胆量大吼着发起冲锋，似是在为自己壮胆一般。
而不远处的长垣铁卫阵中，陶允姜默默地看着远方的一切。
“陶姑娘，世家的人开始冲锋了，你看……我们是？”
一员铁卫将领恭敬问道。
“先等等。”
陶允姜按剑而立，桃花眸子里倒映着远处燃火的城池，那些绝望的哭喊仿佛就回荡在她的耳边。
她的脑中响起谢令婉对她说的话：
“允姜，你觉得那些长垣铁卫，他们真的愿意跟你去吗？”
“这是你想做的，而不是你的士兵想做的。为将之人，不能因为只考虑自己的个人情怀，而忽略了士兵的诉求。掌舵撞向暗礁的船长，定然会被水手抛弃。”
陶允姜：“……”
少女悄然垂下脑袋，等到再抬起时，瞳孔中却闪动着血色的火光。
“谢令婉说得对，但我……有我自己的原则。”
“士兵不想死，但百姓也不想死。倘若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如我们一般冷漠，那这个世界的存在，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她默默心想。
“所有无罪的生命都应当保有生存的权力，如若天道不公，那便由我用手中的剑……去衡量真正的公平。”
陶允姜深吸一口气，身形越出阵前。
“铁卫听令，指挥权移交于执戟孙福源，全体原地待命，伺机行事，可在必要时发动进攻。”
“……什么？”
刚才那将领错愕不已。
“那姑娘你去哪？我可答应过陶公要……”
“我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陶允姜的声音消散在风中，身后的红色披风在朝阳下灿烂辉煌。
少女离开长垣铁卫军阵，身形敏捷地跃动在战场上，避开所有的障碍物。
“叮叮叮！”
护身罡气弹开箭矢的声音不绝于耳，那些拜火神教教众射出的箭矢甚至破不开她的防御。
陶允姜离那座城门越来越近。
攻城需要缺口，否则强行使用云梯的代价太大。但是第一轮的投石机轰击并未打开缺口，那么势必还有第二轮。
她不可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在投石机的第二轮轰击之前，陶允姜必须抢先打开一道缺口。
投石机能够做到的事情，她手中的祈苍剑，一样能够做到。
丝丝缕缕的血气从少女的手腕延伸，缠绕在祈苍剑的锋刃上，穿云裂石的剑鸣声通天彻地。
每一柄名剑都出自阵师之手，其中当然也会铭刻攻击阵法。
祈苍乃当世神剑，青云境界的陶允姜并不能发挥出它的全部力量，而当她业已登神，隐藏在长剑中的力量也会听从少女的召唤。
伴随着剑鸣声的响起，洵阳东城门下爆开璀璨虹光，如盛绽的红莲烈火。
“祈天之命……”
陶允姜轻喝一声，手中长剑上爆发出烜赫的血气辉光。
“……悬心注火。”
煌煌烈焰横扫而过，天崩般的响声震彻河山激荡，仿佛要让天地都勃然变色。
“轰！！！”
碎石飞溅，大片城墙坍塌，留出一道十丈宽的大口子。
洵阳东门，告破。
……
……
素日冷冷清清的瑛銮殿今日被装点得宛如天上宫阙般金碧辉煌，身形曼妙的侍女穿行其中，锦衣贵族把酒交谈，言笑风声。
“公主殿下，很高兴您愿意与上原王氏达成合作。”
王琸对着坐在主座上的少女微微颔首，表情淡然。
作为上原王氏的族长，王琸的养气功夫十分到位，喜怒不形于色。
即使听到了方棠终于同意他们提出的方案之后也是一样。
“这是我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结论，王大人千万不用客气。”
少女一袭金红色宫裙，钗髻步摇均是镶金戴玉，将皇家公主的颜面与威严彰显得淋漓尽致。
“我的先祖武皇帝曾经说过：‘吾国为周，周为圆，而吾姓为方，以方治周，实乃格格不入。故此万顷之土、亿计之民之所以治，皆乃赖诸君之力也’，我想这句话到了今天，依旧适用。”
方棠的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缓缓说道。
“嗯……哈哈哈……”
王琸微微一愣，失笑摇头，举起手中的酒杯，杯中酒液晃动着眩目的残光，仿佛吞噬人心的深渊。
“殿下说得好。”
“让我们举杯吧，庆祝这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刻。”
王琸举起酒杯，世家众人也纷纷响应。
方棠站起身，拿过酒杯，一饮而尽，礼仪无可挑剔。
大殿内的气氛瞬间缓和不少，众人又回归之前把酒言欢的状态。
以透风为由，方棠站起身走出大殿，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觉和注意。
一个普普通通的公主而已，空有最高的皇血亲和，但没有相应的修为和权力，她又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明月皎洁，清风微云飘荡在天穹上，映照着少女脚下的石阶。
她的身后是自己曾经的寝宫，现在世家中人欢聚的场合。
她的身前是冷夜孤星，是她前行的孤寂之路。
忠心耿耿的期门卫士自院墙外巡视而过，方棠能够听到他们盔甲碰撞的声音。他们不懂上层的权力博弈，他们只是在尽忠职守，排除所有可能的威胁对象。
可他们恐怕永远想不到……最大的威胁，就在墙内。
“我曾经有过很多次的迷茫，我也曾有过很多次的不甘。为什么……为什么我身为皇室公主，大周的下一任皇帝，却连自己母亲的生命都无法保护？”
“为什么连我都能看出的不对之处，那些世家官员却要奉若圭臬一般地保护起来？”
“为什么同样是庸碌之辈，他们能够占用最多的资源，那些比他们更加高尚的人，却只能一辈子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终日为填饱肚子发愁？”
“我不愿看到这一切，我……想要改变这一切。”
方棠走向院墙的角落，海棠树静静摇曳，那是母亲还在的时候种下的。
每当盛夏，这里的海棠花便会盛放而开。那浓烈的香气就算在大殿中也能闻到。
少女的手掌轻轻抚过海棠斑驳的树皮纹理，眸光中满是追思。
娘亲很喜欢这棵海棠树，甚至总是亲力亲为地照料它。
她还记得那一天，自己的母亲在这里踮起脚尖，摘下一朵海棠花别在她的头发上，揉了揉她的脑袋。
她说：
“你叫方棠，海棠的棠！是我的女儿！”
“既然以棠为名，就一定要开得热烈，让那盛夏的花朵都黯然失色！就像你的娘亲一样……知道吗？”
她明明一点都不像个母亲，却将身为母亲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出了一个母亲最伟大的举动。
方棠有些恍惚。
回忆声声，终是再也回不去的梦境。
当梦醒之时，入眼没有盛夏，也没有娘亲，只有枯萎的海棠枝干瘦狰狞。
“娘亲是个笨女人……什么都保护不了，为了所谓的爱情丢掉一切。”
“家族，地位，还有自己的生命。”
少女的声音轻轻。
“……我才不会学你。”
掌心中星辰光芒闪动，星光烈焰布满海棠的枝干，化作蓬勃的火焰。
“但我是乖孩子，会听娘亲的话。”
“海棠就要开得热烈，哪需要去在意他人的目光？”
方棠转过身，伸手拽过隐藏在衣袍中的玉佩。
“娘亲……我带你看焰火。”
她一拳砸在身旁的院墙上。
那覆盖皇宫的灵山龙潭阵闪烁片刻，而后一寸一寸轰然崩塌。
神龙怒吼，九州震颤。
“凡火燃烧，爆响声冲天彻地，然所殃及不过寸土，尺木，存世不过须臾昼夜；北冥之火，浩大而热烈，沉默而静谧，却能自亘古而始，到永恒为终。”
“懂了吗？”
爹爹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懂了。”
年幼的自己这般回答。
“点火……”
如今的方棠轻启粉唇，眸中倒映着渐近的火焰。
“……就要点一把大的，不是吗？”
“轰！！！”
以海棠枝条为柴，冲天火光瞬间便吞噬瑛銮殿，响声地动山摇，震彻整个长明城。
这是……她许给自己的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