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飞的残叶

陶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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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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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口语

李茂盛在差役面前显屁儿白,说话高天日望。

结果把张端公齁不起走,整得伤脸伤皮。不仅嘴巴扁啊1起,说话还起哭哭声。张端公便缓和口气说道:

“李大爷,你我两个,吃饭都不长了,背得我安心要当翘茅杆儿2……”

“锤子才背得翘茅杆儿,常性3都是,红欢4要讲牌子。我肯信,我把你搭罪得好钉心呀?”李茂盛似乎把张端公的平仄,试到了。他车转背去,擦着眼泪说道,“妈依连端公都要给我装怪,求人咋状鸡巴汤水5哦?”

张端公心软,听李茂盛说得可怜,就主动打了个让手。两人走拢张河坝,张端公装好家具,带上徒弟黑脸娃儿,一起去了二郎杠。

在李家干檐坎上,缺耙子差役等得很不耐烦。忽见李茂盛带着一大一小回来,立即起身,劈头劈脑问道:“他就是张端公?”

“对。”李茂盛说,“他就是张端公。”

“手艺不摆了。”良补锅匠补充说道,“小的那块,是他徒儿登。”

“那,”缺耙子差役说,“走吧。”

“等一等。”李茂盛说,“我也去帮忙打点下手。”

张端公被李茂盛耍丑牌子鼓捣整起来,心头本来就不受活。他见李茂盛要去当撵路狗儿,忽然来了精神——这下该我来整你冤枉了。

张端公不慌不忙,等李茂盛走进床门前,整得妖条是怪6的走起出来,贴近他耳边说道:“李大爷,你晓得不?做法式还要逮两只大红鸡公哦。”

“啥子咹?”李茂盛咚声跳了起来,“大红鸡公?搞错没有?我记得跳神不要鸡公得嘛。”

“哪个给你说不要哦?”

“我亲眼看到的。”

“究竟哪个是端公?如果你是端公,我就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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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扁啊:快读拼合bià。扁。2翘茅杆儿(翘壳卵):反起干的人。3常性:经常。4红欢:偏偏。5状加汤水:这么难。6妖条是怪:打扮一番,贬义。

“那你先咋不逮来咹?”李茂盛说,“反正我这儿屋头又没得鸡公。”

李茂盛是出了名的三刀不出血1,天生贼呵呵2。这个时候喊他出鸡公,肯定不得干。而张端公呢?平时根本找不到机会,在他身上撏3一匹毛下来。但这回子,他看出李茂盛官瘾发登了,就执意要收拾他一下。

“李大爷,我们走拢城里头,估计就不早了,到时候县太爷喊你再跑二回呻,你干不干嘛?日得霉,跑二回。唉,跑二回不打紧,黑林巴沙,不把脚板给你跑大呀?我说李大爷,趁早,赶紧把鸡公逮出来。”

“逋儿迸,你才说得安逸。”李茂盛心头默了一下,说,“纵块,你再走一趟,回去逮两只鸡公来。喊县太爷出钱,我帮你把价钱拗起4,狠狠子的敲5他一棒棒。”

“干哇。”张端公立马说道,“黑脸娃儿,我们走。”

走!他们两师傅回去就不来呻咋整咹?不而把我整来假起咹啧?

“张端公,”李茂盛嚷道,“兴蹋到我耍嚯?”

“哧,我蹋到你耍?你太相了6吧。”

张端公见李茂盛整得抠脑壳,便蒙到半边嘴壳子说:“我往天把你这儿来耍的时候,看到你屋头有几只鸡公得嘛。你咋说没得咹?是不是把它关得后头搞忘了?”

“不行,张端公,我马上帮你买。”李茂盛想不起来,跳神究竟该不该要鸡公。“你把钱拿出来。”

“我把钱拿出来?”

“是该你出钱买鸡公噻,你跳神得嘛。”

“又背得我自觉自愿要去的,是你想挣表现得嘛。”

张端公点李茂盛穴道,李茂盛成了神头儿。

“你……你……”

“李大爷,没得鸡公,干脆拜去求得,将就我一点没得心情。”

“还紧倒整啥子哦整?”缺耙子差役立在门外,半天不见李茂盛和张端公师徒出来,直见催促道,“搞点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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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刀不出血:特别吝啬。2贼呵呵:贼读罪。凡事都要(想)算计别人。3撏:读漩。4拗起:哄抬价格。5敲:不读qioo,读kāo。6太相了:厚着脸皮守吃别人的东西或占别个便宜。

“来了,来了。”李茂盛应道,“马上就来。”

黑脸娃儿见李茂盛那头要显屁儿白1,这头又啥不得出两只鸡公,心头可没有说得:“哪个喊你要片尖脑壳2想当官儿呐,关我们师傅求事。借牛日牛,没门儿!”

那头差役在催,这头张端公又稳起不偷3,李茂盛胀紧了。“龟儿子张端公,我硬是精灵不过你,另另无事4拿给你把我烧得蜷叉叉5的。”

是嘛,你有七算,他有八算。可不到哪个一个儿就精灵完了啧?再憨也憨不到一半吧。李茂盛遭个闷伴儿6,逼到咬住牙巴,塞撇撇7逮了两只鸡公出来,装在篼篼头,与缺耙子差役、良补锅匠,以及张端公两师徒,一起往县城走去。

路上,良补锅匠从缺耙子差役的闲聊中,听出了来头。

尽管他五大三粗,毕竟是个庶民百姓。根本不敢把衙门里头去,将银子兑换成麦子。走拢桃碾子侧边,他给张端公递个眼色,假意屙尿,悄悄咪咪倒拐走了。

缺耙子差役和张端公他们走拢县衙,已经下午过了。

在县衙门口,张端公不仅看见了守门军兵,还看见旁边不远处的大门里头,有许多军兵走来走去,顿时连想起侄儿子他们来:

“该不会是……”

张端公心头不禁一紧,但他立马镇静下来。

“哪个是端公?”军兵问道。

“我们两个。”张端公拉着黑脸娃儿,站了上去。

军兵检查一番,放过二人,进了县衙。

后头李茂盛紧跟上来,双手递上篼篼,要军兵检查。军兵把篼篼接在手中,一看是两只鸡公,随手就递给了门内军兵。李茂盛以为军兵贪吃,收下鸡公就不再检查他了,心里高兴起来:

“真是上天有眼呀,我很快就要成为最先见到大西县太爷的里长了。只要把这条路子走好了,二天还愁里长当不成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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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显屁儿白:谄媚。2片尖脑壳:削尖脑壳。3稳起不偷:不动。4另另无事:每次。5蜷叉叉:蜷读捐,形容受骗的程度高。6闷伴儿:不好说的气。7塞撇撇:很不情愿。

其实,李茂盛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到了县太爷那里,要如何如何说些奉承巴结的好听话。

李茂盛乐滋滋地往衙门里头走去,谁知刚走两步,就被军兵拦了下来。

“唉唉唉,军爷,军爷,咋呐……”

军兵瞪了一眼,没有理会。李茂盛想呐喊缺耙子差役,可又不知他叫什么名字,而且,缺耙子差役刚好走来遮到了。

“端公是我请来的,怕他收鬼不认真,我要进去把他监视紧点子。”

“把他监视紧点子?”

“对。也将就1见见县太爷。”

“县太爷?”

“就这儿里头的太猫儿胡子2。撩便3来看他,给我分派点什么任务。”

“任务?你,脑壳没得问题吧?”

“没得没得……”哧!李茂盛轰声反应过来,龟儿子军兵太狡猾了,撩子掐起枯枯4等我钻。明明是问我脑壳有没得问题得嘛,这话咋个儿顺到说得呢?再都没有谙倒,今天把分儿丢惨了5。

“快点去打盆水来照一下,”军兵轰声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县太爷是你见的吗?”

“军爷,军爷,嫑看我这块杂眉儿样样6,我是……我是流沙堰的里……里长哟。”

“里长?”

“报告军爷,”李茂盛唰声挺直腰杆,对着军兵,恭恭敬敬鞠了个躬。“流沙堰里长,李茂盛到。”

“咋没有听说过喃?”军兵把李茂盛打量一番,然后眯起眼睛,酸不哩几7问了一句,“啥子里长哦?”

“呃,你连里长都嫑得嚯?怪不得你不让我进去。”李茂盛以为军兵嫑得有里长这个官职,贵兮解释说,“里长嘛,就是管有一千多人的地方,地方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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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将就:顺便。2太猫儿胡子:最大的。3撩便:故意。4撩子掐起枯枯:专门下套。5把分儿丢惨了:把洋相出惨了。6杂眉儿样样:样子差一点。7边边:半边。酸不哩几:打击带讽刺。

“地方长官?”

“对,正儿八经,绝对不歪。”

“不歪?”军兵脸色一垮,“爬!”

“军爷,我当真是地方长……长……里长。这儿间一围到转,没得一块认不到我。正真子的。”李茂盛非常尴尬,慌忙解释说,“你看我,甩几十里路的火腿,脚板都跑大了。就是想给县太爷卖命,不信你去问缺……缺耙子……”

“是背得哦?你过来,我看看。”

李茂盛当真往前走了两步。

“呸!”军兵给李茂盛一脸口水。“你那个大明,那天就完蛋了,居然还敢跑到这里来绷1里长。我看你是茅厮头的蛆——找死(罩屎)!”

“……”

李茂盛把话说来网起2了,解都解不过3。

“走不走吧?谨防手头的东西不认黄嚯!”军兵把标枪一晃,“滚!”

“我滚,我滚。”

李茂盛脸上青一灿白一灿,诧乎乎的盯着军兵手上的标枪:

哟喂,滚就滚吧,嫑拿标枪对到我噻,我们是一朋的4嘛。要是没警各得整冒烧5呻,我身上的肉,咋个儿经得起它捅呐?如果你几大爷再讪个死心谈子6,不而把身上给我整得洞洞眼眼呐啧?军爷唉,当真开不得玩笑哦。

李茂盛整日笨了,没法见到县太爷,还被军兵臭骂一顿。丢人现眼,如果没人知道,就全以没有发生过。可张端公、黑脸娃儿就在前里,李茂盛多没面子。

他退了几步,对正要走向后堂的张端公呐喊道:

“张端公,把你的司刀令牌全部耍出来哦,我在外前等你。号得县太爷说清楚,是流沙堰的里长,噢,嫑说里长,嫑说里长。就说是流沙堰的李茂盛,把你请来的。还有鸡公,鸡公也是流沙堰的李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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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绷:炫耀。2网起了:绞起了。3解都解不过:解,音gǎi,扣儿扣儿(套)解不开。4一朋的:一伙的。5没警各得:不小心。整冒烧:整偏差。6讪块死心谈子:开过头玩笑。

李茂盛久挨头子不失格1,他话还没有说完,张端公合儿声笑了起来:

“李大爷,拿慰,拿慰。”

“去他妈哟呐,我整的娘怪咹2?”李茂盛越想越不对劲,“整去整来,竟然悄悄咪咪帮倒忙。张端公他龟儿子老不胎害,连花生壳壳都不拿一粒,就捡个干宜儿3……”

李茂盛眼眨眉毛纵,他想:万一叫张端公抟到4了县太爷,哪里还有我的眼法咹?虽然他嘴上是说不贪,但哪个不想浮上水喃?见吃不贪,只有憨憨。唉,对不对你有手艺,可我是靠到里长这块生意吃饭得嘛。不行,必须警告他一下。“张端公,你娃娃要合适点嚯,把神跳完啦,就嫑得儿紧倒耽搁,拉抻给我回去……”

精灵果儿也有遭帮行5的时候,李茂盛心头打得燃火。他眼睛气来鼓起,再一次跳起脚脚儿使劲呐喊道:“张端公……”

李茂盛正要往下说,忽听侧边咚的一声,一看,是军兵又把手上的标枪往凳子上猛地一杵,一对牛卵子眼睛,凶神恶煞盯着他。

李茂盛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来,再也不敢正面去看守门军兵了。

黑脸娃儿自根来就对李茂盛没得好感,他瞟起眼睛把李茂盛看到,比嘴勒视骂了一句:

“背时!求大爷喊你要精灵过于呐!”

李茂盛夹起焉泡卵,喳个儿退到了街边上去。他耸起肩膀,抄着双手,焦眉愁眼地把街道两旁看了看。到处都是乱头稀翻6,随处可见烧焦的房梁、柱子,砸烂的家家具具和砖头瓦块。惜日繁华的街景,已经荡然无存。

李茂盛不竟伤心起来,眼泪长淌。

自己求爹爹拜奶奶,找来端公。在湿叽叽的泥巴路上,走浪么远。还出了两只筋又筋,腾又腾7,咋个儿都舍不得杀来吃的大红鸡公。不仅没有捞到一句好听话,反遭军兵挖苦、吓唬。当里长众多年,哪回子没有把四角地神搁平吧?这另子居然霉登了,遭闷伴儿,挨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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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久挨头子不失格:屡遭打击也无所谓。2我整的娘怪咹:我做的什么事呢?反问。3干宜儿(或耙货):便宜。4抟到:巴结。5遭帮行:白白替别人忙碌,自己没有得到好处。6乱头稀翻:乱七八糟。7腾又腾:腾为同音字,节约又节约。

李茂盛琢磨着:大脚肚子抱不成,里长会不会打水漂漂喃?不,不会。李茂盛想起缺耙子差役说过的话,又自信起来。只要舍得把脸抓来揣起,舍得低三下四,敢去搂捧舔,里长,绝不可能打水漂漂。

李茂盛回过头来,笔昂1起眼睛盯着衙门口的军兵,自言自语道:“背得提憨劲的,我们这些人,可以帮你们办好多好多事哦。敢说,要是调成其他人,恐怕就没得哪个有我作劲哦。众么冷的天气,我撵起来做啥子吧?就是担心你们把人找拐了,我是在你替你们着想呀。

“你们站在里头叫安逸哦,可这外前呢,连头发丝丝上都冷起了一层冰霜。没有说,唉,还是替我们这些想一下,默到哪个是夹起火提子来啦嗻,日啧……”

李茂盛站也站过,跍也跍过,闪住过的腰杆,感觉阵阵儒痛2。

天快黑了,李茂盛想见县太爷的希望彻底没了。他卷3了一句,“龟儿子些逋儿迸,求眼水没得,连人都认不出来。”方才独自往北门走去。

城内空空的,不见人影。他走着走着,突然飞来一个瓦渣子,刚好打在他大跨上。李茂盛扭头一看,旁边正是净土庙。他停住脚步,勒眉勒眼看了一下。难怪今年子运气不好,好久没有烧过香了。既然到了庙子门口,干脆进去作几个揖,磕几个头。要是把菩萨袒好了,说不定我这个里长当真就来了……

李茂盛走进庙子,感觉冷冷清清。他抖抖身上的霜尘,理理头发,来到阿弥陀佛面前。清了清嗓子,跪在地上,合起双手:

“阿弥陀佛,新的县太爷已经来了,麻烦你给他托个梦吧,保佑我当个里长。等我当上里长了,会经常给你烧香上供的。阿弥陀佛,你还要给县太爷说清楚,那些好事都是我做的,他张端公根本就没有那样过,千心千万嫑让张端公把耙货捡了……”

“咚!”

李茂盛整在许愿,嫑得哪里呼儿声飞来一个瓦片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脑壳上。这回打当道了4,李茂盛脑壳痛得一扯一扯的。他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哪个?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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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笔昂:快读拼合biáng。2儒痛:酸痛。5卷:同音字,即骂。4打当道了:打在要害地方了。

李茂盛吓坏了,说话时竟连舌头儿都没有圞转1。

“嘿嘿嘿……”

听见冷笑声,李茂盛搞不懂究竟是菩萨显灵,还是真有其他什么人在里头。反正觉得太吓人了,他把脑壳蒙到,狂迷狂眼的直往后退。

“只有你龟儿子才做得出来,刀头都没得一个,求阿弥陀佛。没门儿。”阿弥陀佛背后,伸出一个脑壳,头发就像鸡哈一样,脸盘子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快点回去,把刀头端来,你没有看到他的嘴巴,奓众么懂2嚯?龟儿子,活鸡巴胎神3!”

李茂盛把苦毛子都吓来立起了,往庙子外前闷跑起。对方说啥,他完全没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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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圞转:舌头搅动。2奓众么懂:张这么大。3胎神:骂人的话,又傻又宝。

b:普通

李茂盛在差役面前卖乖巧,说大话。

结果把张端公遣不动,丧失体面。不仅嘴巴嘟起,说话还起哭泣声。张端公便缓和口气说道:

“李大爷,你我两个,吃饭都不长了,不是我安心要将你的君……”

“锤子才不是将我的君,经常都是,讲牌子。我肯信,我把你伤害得好严重呀?”李茂盛似乎把张端公的性格,试探清楚了。他车转背去,擦着眼泪说道,“连一个端公都要给我作怪,求人真就这么难呀?”

张端公心软,听李茂盛说得可怜,就主动打了个让手。

两人走拢张河坝,张端公装好家具,带上徒弟黑脸娃儿,又一起去了二郎杠。

在李家檐坎上,缺耙子差役等得很心焦。忽见李茂盛带着一大一小回来,立即起身问道:“他就是张端公?”

“对。”李茂盛说,“他就是张端公。”

“手艺相当不错。”良补锅匠补充说道,“小的那个,是他徒弟,叫黑脸娃儿。”

“那,”缺耙子差役说,“走吧。”

“等一等。”李茂盛说,“我也去帮忙打点下手。”

张端公被李茂盛耍丑牌子弄起来,心里面本来就不舒服。他见李茂盛要撵路,忽然来了精神——现在该我来难为你了。

张端公不慌不忙,等李茂盛走进房间,打扮一番,走出来后,贴近他耳朵说道:“李大爷,你知道么?做法式还要两只大红公鸡哦。”

“什么意思?”李茂盛咚声跳了起来,“大红公鸡?搞错没有?我记得跳神不要公鸡嘛。”

“谁给你说不要公鸡?”

“我亲眼看见的。”

“究竟谁是端公?如果你是端公,我就不去了。”

“那你刚才为何不逮来呢?”李茂盛说,“反正我家里面没有公鸡。”

李茂盛是出了名的守财奴,天生吝啬鬼。这个时候喊他出两只公鸡,肯定不答应。而张端公呢?平时根本找不到机会,在他身上拔一根毛下来。但这一次,他看出李茂盛官瘾大发,就执意要收拾他一下。

“李大爷,我们走拢县城里面,估计就不早了。到时候县太爷喊你再跑二转,你干不干嘛?倒大霉,跑二回。唉,跑二回不要紧,摸黑走路,不把脚板给你跑大呀?我说李大爷,趁早,还是赶紧把公鸡逮出来算了。”

“逋儿迸,你才说得好。”李茂盛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再走一趟,回去逮两只公鸡来。喊县太爷出钱,我帮你把价钱喊高点,狠狠地宰他一会。”

“干哇。”张端公立马说道,“黑脸娃儿,我们走。”

走!他们两师傅回去就不来,怎么办?那不是把我搞来下不了台?

“张端公,”李茂盛嚷道,“兴要挟我呀?”

“唓,要挟你?你耍得太狡猾了吧。”

张端公见李茂盛左右为难,便蒙住半边嘴巴说道:“我往天把你这里来耍的时候,看见你后面有几只公鸡嘛。你怎么说没有呢?是不是把它关在后面搞忘了?”

“不行,张端公,我马上帮你买。”李茂盛想不起来,跳神究竟该不该要公鸡。“你把钱拿出来。”

“我把钱拿出来?”

“是该你出钱买公鸡噻,你跳神嘛。”

“又不是我自觉自愿要去的,是你想挣表现嘛。”

张端公点李茂盛穴道,把李茂盛搞得非常难堪。

“你……你……”

“李大爷,没有公鸡,干脆就不去了,正好我也没有心情。”

“唉,还在搞什么哟?”缺耙子差役立在门外,半天不见李茂盛和张端公师徒出来,便催促道,“赶紧走了。”

“来了,来了。”李茂盛应道,“马上就来。”

黑脸娃儿见李茂盛,那头要想挣表现,这头又舍不得逮两只公鸡出来,心里面讥讽他道:“谁叫你想当官儿呢,与我们师傅屁相干。借牛生牛,没门儿!”

差役在催,张端公不理会,李茂盛搞慌了。“龟儿子张端公,我真的聪明不过你,每次都是我吃亏。”

是嘛,你有七算,他有八算。不可能一个人就把什么事情,都聪明完了吧。李茂盛吃哑巴亏,只好咬紧牙关,很不情愿地逮了两只公鸡出来,装在篾篼里头,与缺耙子差役、良补锅匠,以及张端公师徒俩,一起往县城走去。

路上,良补锅匠从缺耙子差役的闲聊中,听出了由来。

尽管他五大三粗,毕竟是个庶民百姓。根本不敢把衙门里面去,将银子兑换麦子了。走拢桃碾子旁边,他给张端公递了个眼色,假意小便,悄悄倒拐走了。

缺耙子差役和张端公他们走拢县衙,已经下午过了。

在县衙门口,张端公不仅看见了守门军兵,还看见旁边不远处的大门里面,有许多军兵走来走去,顿时连想起侄儿子他们来:

“该不会是……”

张端公心里不禁一惊,但他立马镇静下来。

“哪个是端公?”军兵问道。

“我们两个。”张端公拉着黑脸娃儿,站了上去。

军兵检查一番,放过二人,进了县衙。

后面李茂盛紧跟上来,双手递上篾篼,要军兵检查。军兵把篾篼接在手中,一看是两只公鸡,随手就递给了门内兵士。李茂盛以为军兵贪吃,收下公鸡就不再检查他了,心里高兴起来:

“真是上天有眼呀,我很快就要成为最先见到大西县太爷的里长了。以后只要把这条路子走好,还愁当不上里长是么?”

其实,李茂盛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到了县太爷那里,要如何如何说些巴结奉承的好听话。

李茂盛乐滋滋地往衙门里面走去,谁知刚走两步,就被军兵拦了下来。

“唉唉唉,军爷,军爷,你这是……”

军兵瞪了一眼,没有理会。李茂盛想呐喊缺耙子差役,可又不知他叫什么名字。而且,缺耙子差役刚好走来遮挡了。

“端公是我请来的,怕他收鬼不认真,我要进去监视他。”

“监视他?”

“对。也顺便见见县太爷。”

“县太爷?”

“就这里面的大人物。有意来找他,给我分派点任务。”

“任务?你,脑袋瓜儿没有问题吧?”

“没有没有……”唓!李茂盛唰声反应过来,龟儿子军兵太狡猾了,设起套子让来我钻。明明问我脑袋有没有问题,这话怎能顺着说呢?简直没有想到,今天出洋相了。

“去打一盆水来照一照,”军兵突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县太爷是你见的吗?”

“军爷,军爷,别看我这个很普通的样子,我是……我是流沙堰的里……里长哟。”

“里长?”

“报告军爷,”李茂盛唰地挺直腰来,对着军兵,恭恭敬敬鞠了个躬。“流沙堰里长,李茂盛到。”

“怎么没有听说过呢?”军兵把李茂盛打量一番,然后眯着眼睛,用讽刺的口吻问了一句,“什么里长哦?”

“呃,你连里长都不知道嚯?难怪你不让我进去。”李茂盛以为军兵不知道有里长这个职务,立即解释说道,“里长嘛,就是管有一千多人的地方,地方长官。”

“地方长官?”

“对,绝对不是冒牌货。”

“不是冒牌货?”军兵脸色一变,“滚吧!”

“军爷,我真是地方长……长……里长。这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真的。”李茂盛非常尴尬,“你看我,走几十里路来,脚板都跑大了。就是想给县太爷卖命,不信你问缺……缺耙子……”

“是不是哦?你过来,我看看。”

李茂盛信以为真,往前走了两步。

“呸!”军兵给李茂盛一脸口水。“你那个大明,早就完蛋了,还居然敢跑到这里来炫耀。我看你是茅坑里面的蛆——找死(罩屎)!”

“……”

李茂盛把话说来绞起了,理也理不清。

“走不走吧?谨防手里的东西不认人嚯!”军兵把标枪一晃,“滚!”

“我滚,我滚。”

李茂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胆怯怯地盯着军兵手里的标枪:

哟喂,滚就滚吧,别拿标枪对着我噻,我们是一朋的呀。要是不小心搞偏差了,我身上的肉,怎么承受得起它来捅呢?如果你几大爷再开个玩笑,那不是把身上给我戳得稀烂?军爷唉,不能这样呀。

李茂盛算盘打错了,没法见到县太爷,还被军兵臭骂一顿。丢人现眼,如果没人知道,就全当没有发生过。可张端公、黑脸娃儿就在前面,李茂盛多没面子。

他退了几步,对正要往后堂去的张端公呐喊道:

“张端公,把你的司刀令牌全部耍出来哦,我在外面等你。还要跟县太爷说清楚,是流沙堰的里长,噢,别说里长,别说里长。就说是流沙堰的李茂盛,把你请来的。还有公鸡,公鸡也是流沙堰的李茂盛……”

李茂盛屡遭打击,仍然不知廉耻。他话还没有说完,张端公扑哧一笑:“李大爷,难为,难为。”

“去他妈哟的,我这是搞的什么嘛?”李茂盛越想越不对劲,“竟然帮了个倒忙。张端公这个老不死的家伙,连花生壳壳都不带一粒,就捡了个便宜……”

李茂盛眼眨眉毛皱,他想:万一叫张端公巴结了县太爷,哪里还轮得到我呢?虽然他嘴上是说不贪,但谁知道他心里又是怎样想的呢?见吃不贪,只有憨憨。唉,对不对你有手艺,可我是靠到里长这个生意吃饭得嘛。不行,必须警告他一下。“张端公,你娃娃要知趣一点嚯,把神跳完啦,就不要在那里耽搁了,直接给我回去……”

聪明人也有白忙活的时候,李茂盛心里很不舒服。他?起眼睛,再一次跳起双脚脚使劲呐喊道:“张端公……”

李茂盛正要往下说,忽听旁边咚的一声。一看,是军兵又把手上的标枪,往凳上猛地一击,一对大眼,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

李茂盛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来,再也不敢正面去看守门军兵了。

黑脸娃儿历来就对李茂盛没有好感,他瞟起眼睛把李茂盛盯着,比着嘴巴骂了一句:

“倒霉!谁你要精灵过于了呢!”

李茂盛灰溜溜的,独自退到了街边上去。他耸起肩膀,抄着双手,焦眉愁眼地把街道两旁看了看。那些烧焦的房梁、柱子,砸烂的家家具具和砖头瓦块,乱七八糟,随处可见。惜日繁华的街景,早已荡然无存。

李茂盛不竟伤心起来,眼泪长淌。

自己求爹爹拜奶奶,找来端公。在稀溜溜的泥巴路上,走那么远。还出了两只节约又节约,怎么都舍不得杀来吃掉的大红公鸡。不仅没有捞到一句好话,反遭军兵讽刺、吓唬。当里长这么多年,有哪一回没有把四角地神搁平吧?可这一次居然太霉了,竟然受一个说不出来的气。

李茂盛琢磨着:大脚肚子抱不成,里长会不会泡汤呢?不,不会。李茂盛想起缺耙子差役说过的话,又自信起来。只要舍得不要脸,舍得低三下四,里长,就绝不可能泡汤。

李茂盛回过头来,斜着眼睛盯了盯衙门口的军兵,自言自语说道:“不是吹牛的,我这个人,可以帮你们办好多好多事哦。敢说,要是换成其他人,只怕就没人比我能干了。这么冷的天,我来干什么嘛?就是害怕你们把人找错了,我是在你替你们着想呀。

“你们站在屋子里面倒是很舒服,可这外边呢,连头发丝上都冷起了一层冰霜。为什么就,唉,还是替我考虑一下吧。以为哪个是提起烘篼来的嗦,真是……”

李茂盛站也站过,蹲也蹲过,受过伤的腰,感觉阵阵疼痛。

天快黑了,李茂盛想见县太爷的希望彻底没了。他骂了一句,“龟儿子些,逋儿迸,眼光都没有,连人都认不出来。”方才迈开腿脚,独自往北门走去。

城内空空的,不见人影。他走着走着,突然飞来一个瓦渣子,刚好打在他大跨上。李茂盛扭头一看,旁边正是净土庙。他停住脚步,斜着眼睛看了看。难怪今年运气不好,是很久没有烧过香了。既然到了庙子门口,干脆进去作几个揖,磕几个头。要是把菩萨袒好了,说不定我这个里长真就来了……

李茂盛走进庙子,感觉冷冷清清。他抖抖身上的霜尘,理理头发,来到阿弥陀佛面前。清了清嗓子,跪在地上,合起双手:

“阿弥陀佛,新的县太爷已经来了,麻烦你给他托个梦吧,保佑我当个里长。等我当上里长了,天天给你烧香上供。阿弥陀佛,你还要给县太爷说清楚,那些好事都是我李茂盛做的,他张端公根本就没有花过一文钱,千心千万不要让张端公把便宜捡了……”

“咚!”

李茂盛整在许愿,不知哪里嗖儿声飞来一个瓦片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头上。这次打在要害地方了,李茂盛脑袋瓜子痛得一扯一扯的。他惊叫一声,跳了起来:“谁?谁?”

李茂盛吓坏了,说话时竟连字都没有吐清楚。

“嘿嘿嘿……”

听见冷笑声,李茂盛搞不懂究竟是菩萨显灵,还是真有其他什么人在里面。反正觉得太吓人了,他把脑袋捂住,畏缩着直往后退。

“只有你龟儿子才做得出来,供品都不带一点,求阿弥陀佛。没门儿。”阿弥陀佛背后,伸出一个头来,蓬头垢面,脸上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赶紧回去,把供品端来,你没有看见菩萨的嘴巴,张这么大嚯?龟儿子,活胎神!”

李茂盛把汗毛都吓来竖起了,往庙子外面使劲跑。对方说什么,他完全没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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