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鞋晚虹,天老云枯

陈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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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婉婉而至,款款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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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婉婉而至,款款而歌

大哥,肃玉将带来的药丸,尽数拿出。

“不。肃,肃公子,不必,是我连累了你们,不要再费力了。”离沧摆了摆手,双眼望着伞骨,道,“我想再抱抱她。”

暖暖将伞骨收起,吹去灰尘,递给离沧。

大哥,我们先去看大夫。

哈哈,哪里有大夫能治后悔之症。离沧弯曲的双手去摸伞骨,可颤在半空,终于没有下去。这荒山野岭,哪里来的大夫。我今日便是不中这“不落芳尘”之毒,我明日也会死的。他对死的理解,不是哭得昏天动地,更不是怕得胆颤心惊。

但离沧答非所问。

“大哥,可有挂念之人。”肃玉问道,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到死亡的气息,娘走的时候,娘穿着肃玉亲手为她挑的翡翠色衣衫,上面是肃玉绣的花。那是肃玉第一次绣,花不像花,像被风吹起的浮萍,飘飘荡荡,是她对娘的喜爱,也是她们之间,最初的思念。可娘穿戴一新,却故意将她骗走。娘说,娘去给肃玉找个小妹妹。于是,肃玉欢欢喜喜,去找她的玩具,她的衣衫,她的配饰,她所有自以最美好的东西。

现在,却没有那个可骗她的人了。她也不是当年那个在一任江花闲中荡着秋千,看着十里琅嬅,数着飞鸟南飞的小女孩了。

“公子,请您帮我去星月楼,看看我的长宁,我的长屿笛,给她。我对不住她。”离沧知道肃玉是女子,依旧以公子称呼她。

他衣袖挥了一下,露出一截笛子,是碧绿的长屿笛,与此情此景极不相称的绿,只有在初春在水河边才有的绿。

每当绿色落满在水河,城中的丽人婉婉而至,款款而歌。

离沧咳得厉害,眼神湿润,渐渐明亮。

“我的长宁,我的长宁,她为何都不来看我?”

情真意切,却又无可奈何,世间有无数万般痴情的男子,却输给岁月的温柔。他们心中即便有寸寸月光,可月色太遥远,于是,他们便沉溺在一砚墨,一盏茶,墨色,茶色中,那里都有月的影子。

“长宁姐姐在哪里,我带你去找她,她知道你这般牵挂她,即便是恨,也都做云烟了。”肃玉道。

她,她在星月楼,那座碧水环绕的星月楼。

他的思绪在回温,那里很漂亮的。

那座楼在水中央,长宁说,佳人在水,我在天。

我第一次见到长宁,便在星月楼。那是,好多年了,我出门为师门采贺礼,误打误撞,进了星月楼。

长宁穿了粉色的纱裙,眉心是银色花钿,是雪花样的花钿。他的手指在半空绕圈,那个形状,她记得清清楚楚。

长宁那时在抚琴,她的琴很好听,弹的是《月下》,我想如若我是个学子,那么,我填词,长宁来唱,那才是岁月安好。

她长的很好看,眉是细细长长的眉,可我知道她从来是不画眉的。她的脸是水那样的白净,干净得没有杂念。我一路风霜,竟然在她脸上,看到了归宿和温和。

我呆着原地,一动不动。我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我怕冒犯她,轻薄她,于是只好静静得看着她。长宁眼含春雪,面浮桃花。好久好久,她终于喊我了,你是谁,怎么在那?

我说,在下姓张,单名一个贤字。无意冒犯。

她的丫头嫣然,给我敬酒,酒在白色的琉璃樽中,是她酿的红尘不归客。

我饮了一口。酒不烈,入了喉,却烈得能留下泪来,旅途的烦恼,竟在泪水和酒气中烟消云散了。嫣然问我,公子,你怎么到这来了。我不明就里,问道,有何不妥吗?

嫣然盈盈道,此处是星月楼,我们先生是长宁。

长宁示意她退下,嫣然缓缓从屏风后闪身。长宁走向我,她走路是衣带当风的飘洒,偏弱得不禁风。

她此会如此柔弱,暖暖不解,我们江湖中的女子,也当自强。

肃玉点了下她的额头,那是温柔乡的女子。自当别论,她们的江湖,是楼中的过客。但肃玉马上意识道自己说错了,便不再言语。

那天,我和长宁说了很多,很多,讲我小时候的故事,我的老家在丽州。丽州,最有名的当属缙云饼。而我父亲做的缙云饼又是丽州城里最好吃的。长大后,我出门拜师学艺,江湖中的人,都叫我长屿先生。

原来公子便是长屿先生。长宁的脸上是开心,她笑得和武林中的那些师姐师妹都不一样,她是小心翼翼,不敢大笑,大概她怕脸上的妆会花。我也是好奇,女子何曾要如此给自己立规矩。她说,星月楼中,规矩便是武功。

她也会跳舞,执伞而舞,在我心间。

我其实并不喜欢看跳舞,武林中也没有哪个门派以舞蹈立身的。她的那柄伞在她指尖,轻盈盈得转着,嫣红柳绿,银装素裹,充实了我的四季。我们阁楼的窗开着,湖上游船里的那些男子,纷纷惊为天人。却也对我指指点点,那个男的是谁,看样子,不富也不贵。

她问我,原来你就是长屿先生。

我点了点头,有什么不妥吗?其实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她却说,很多人和我说过长屿先生的故事,有人说他很老了,像个老神仙,有人说他像个教书的,有人说他一丝不苟,呆板木讷。

我左手握着长屿笛,从她发上取下发簪,右手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我送你一件礼物。我带着她的手,她有些紧张,但她并不拒绝,在这之前,我从未牵过她的手。她的手指贴在我的手指上,问道,是什么,是不离不弃吗?

我用她的簪子在笛子上,我们刻了长宁二字。她抬头看着我,眼中有些泪,伏在我的胸口,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初梅涩酒,吟霜弄雪在小楼。素手斫伞骨,油纸伞上紫藤等候,我揉碎胭脂,你来点淡浓。

因为我的存在,她的思绪,天马行空。

我吻了她的眉间发稍,我告诉她,我要娶她做我的妻子。

我很快回了师门,处理事务,也在这里,建了这座宅子。这些伞,都是我画的,都是她喜欢的颜色。

你没有带她回丽州吗?暖暖道,男子娶妻,都是回家,方能算过门。树荫下,藤蔓缠绕的门,心尖上,江湖远去的门。跨过了,女人才摆脱了娘家的命,冠上夫家的姓。

肃玉打了下暖暖的手,离沧摇头,我慢慢告诉你。

几个月后,我回到星月楼,我送了我的聘礼--长屿笛。长屿笛横放在妆奁上,那是一个白玉的妆奁,镂刻雕了百子千孙,还有我的姓氏。长宁痴痴傻傻得看着,她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从容。她之前,清冷的时候,不见未来,热闹的时候,不思红尘。她过着鲜花着锦的生活,却又如履薄冰。

她触摸着妆奁上的百子千孙,一遍一遍看着我的姓氏。她笑了,她穿的是新嫁娘的衣衫,白色的雪纱,缀满珍珠,她的脸其实不用装扮也很好看了,但她仔仔细细得描了眉。整个妆奁,盛满韶光。在一室的旖旎中,她的生命,瞬间开满玫瑰和朝阳,她是真的不孤单了,真的可以作另外一个人了。

星月楼这座禁锢她的牢笼,也在这一刻,不复存在了。现在,这里,是她为人妻的起点。她喊来了她所有的好姐妹,楼内,暗香疏影,楼外,万紫千红。

后来呢,肃玉问道,一个女子,这般有幸,该是多好。

离沧的长屿笛握不住了,他的手指牢牢按在长宁两字上,他想抓住她的,但是咫尺天涯,他到头来,早就握不住长屿笛了。

后来,一场变故,长宁撕碎了伞,伞面在院中像柳絮,痴痴傻傻得等着海鸥。那只我们用来写过长宁两字的发簪,被她狠狠折段,珠玉都散了。一粒一粒,在院子里四散,和着她的眼泪,滴滴答答,数不清,也聚不了。

她策马而去,只留下我在此,风餐露宿。

我从来天天以酒为伴,长屿笛也被我丢开了,她都不要长屿笛了,我还留着有什么用。

习武之人,抛开与他共命运的兵刃,是经历了何等的绝望和痛苦。江湖上,有很多隐退的人,封了刀,埋了剑,合了扇,隐了镖,锁了锤,但他们却不是丢弃他们的兵刃,而是珍藏他们的年华。丢弃是轻蔑的冷落,珍藏才是诚挚的告别。那些冰冷的钢铁,见证了他们的厮杀,尝尽他们的风霜,笑看他们的潇洒,是他们出生入死的兄弟了。兄弟都丢弃了,还讲什么义气?

再后来,行舟就来了。离沧神色痛苦,一瞬间的痛苦,但他隐忍住了。肃玉和暖暖不敢掀开他手臂上盖着的衣袍,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会临终给别人留下一个凄惨的景象。

行舟怎么把你伤成这样了,暖暖问道。

我和行舟,我们是好兄弟,可师门却不容他。师父将他逐出师门,至于原因,师父什么都不说。师门中的人不再与行舟来往,对他也是闭口不提。

可我却不管不顾,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兄弟。

我还是常常去找他饮酒,和他参武。他住在我们长屿岛的后山上,就睡在林子里,竹筏上铺了几床棉被,便是他全部的家当。

说来唏嘘,那几床芦花被,还是我娘做给我的,我全送了他,林子里,那么冷。

我和他喝得很醉,他说你这长屿笛,杀人不见血。我酒还在喉间,未曾下咽,却愣在那,过了良久,才咽下去。那也是我娘捎给我的酒,她自己酿的酒,叫做一壶雪。丽州下雪的时候,白色覆盖在一片青色的缙云蓝草上,我爹踩着雪,去采蓝草做缙云饼,我们买不起昂贵的药材补身,便酿一壶雪暖身。

我问行舟,我说我何曾如你说的这般阴险毒辣。

你杀人先诛心,他开怀大笑,长发飞舞,很像杀得正酣的杀手,彼此纠缠。纠缠他们的剑法,刀法,也纠缠他们本就潦草的生命。

诛心,我不反驳他,没有反驳的必要。

一刺正中心脏,长屿笛下从来没有活人。你杀的是人,诛的是江湖的心。行舟喝醉了,但却又不像是醉了,至少他还了解他的兄弟。

我生平杀人无数,早就记不清杀了多少人了,好人,坏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他们说我笛下无魂,可握着长屿笛的那个鬼,正是我。

江湖上的人,说我放浪不羁,可谁知道,我杀了人,面对满地尸骨时的郁郁寡欢。

长宁离我而去,陪我喝酒的也只有行舟了。

他带了一壶雪,来的时候,是个晚上。

我很慵懒,衣衫敞开,屈膝而卧。我招手问道,来了。他点点头,说来了。他把酒袋丢给我,我晃了晃,里面没酒,便问他,酒呢,他道,酒没了,情分也没了。他说话的样子,和以前天差地别。冷冷的,没有情分。彷佛我不是他的兄弟,是一个陌生人。他要划清界限的陌生人。

我很是疑惑,人也清醒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我那时已一年多没有握长屿笛了,我几乎都快忘记我是长屿先生了。我只记得我叫张贤,我爹叫张有为,我娘叫陈桂,我老婆叫长宁。我爹说我干啥都行,就是别去卖饼了。我老婆却高兴地要同我一起回家卖饼。她连招牌都给我做好了,叫贤宁记。

让我记起张贤之外的,居然是他的一句情分。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问道。

徐州柳子林里的人是你杀的吗?行舟几乎是不带兵刃的,但是那天他带了一柄兵刃,一枝竹笛。竹子的颜色还是翠绿的,带着毛刺,应该是刚做的。‘

我好久没去过徐州了,我回答他。

我问是不是你杀的,他双眼通红,竹笛朝我近了几寸。

我杀人太多,忘记了。可但凡我杀的人,他的心口,都会有道浅浅的印记,左宽右窄,淤了血,呈黑色。我说得很慢,尽量详实。可我清楚记得,如若有人说认识我兄弟,我都会留三分情,给他一线生机。

你真好笑,这些年,长屿先生手下就没人活着离开。行舟是盛怒,他的竹笛打在鹦鹉架上,鹦鹉不及出声,便已僵直。瘦小的身子悬在半空,眼睛睁得好大,死状恐怖,一动不动盯着我们看。

难道,徐州柳子林,有很多人,死在我手下吗?里面有他的家人,妻儿?可是行舟从未提过他有亲人啊?

他的表情告诉我,死的那个人,对他来说,很重要。重要过兄弟,甚至重要过自己。

我把衣衫撕开,露出胸膛,如若我真杀了他们,那你杀了我好了,我在这,也是苟且偷生。

行舟大喊了一声。我喝酒的时候,都是开心的,从来没有不快乐,可是我到了那一日才知道,他的凄苦哀怨,他只允许他自己独担。便是最好的兄弟,他也不愿分担。不是不重兄弟之情,而是他的兄弟,不能被他所牵绊。

他这些年所有的苦闷和蹉跎,在这大喊中,淋漓尽致得释放。冲向广袤的山野和星空。

我的这间屋子,成了他最后的一个原点,离了这,他便似乎要斩钉截铁得做另外一个人。因为他宁愿把他这些年所有的一切,全部血淋淋从他身上剐去,抛给他最好的兄弟看看。然后从头再来,然后兄弟即成陌人。

可他的性格明明不是这样的,他一直是个温和的人,即便喝醉了,也不曾狂放。我常常笑话他,如若生在读书人的家里,他兴许能考个功名。如若生在商贾人家,兴许能赚个盆满钵满。一个人,再怎么掩饰自己,时间久了,便能从真实的自己变成那个表演出来的自己了吧。就像面具戴久了,即便面具上的脸长不到自己的肉体上,也会在自己肉体上留下深深的烙印。

他的额上,手背上,青筋暴起,竹笛劈打在屏风上。他伏起跃下,自己把自己困在竹笛的包围圈中。像画地为牢的庸人。而这个包围圈,越来越小,如同一根无形的绳子,越捆越紧。其实,长屿笛的打法,是包围圈向外越来越大,杀的人越来越多。第一回合死一个人,第二回合死两个人,第三个回合,死四个人,第四个回合,死十六个人。但他的打法,却是自残。终于,竹笛被他自己打出的掌风,一节一节削去,越来越短。我从没见过谁这样惨烈的武功,如此慢慢得折磨自己,越来越狠。我一掌击出,因为我的武功比他高很多很多,这一掌,轻轻松松打散了他给他自己画的牢笼。他手中的竹笛向外飞出。立刻,屏风上的人,被撕扯开了,那些五颜六色的线,像四处流淌的血脉。

这些人,再也回不去了。

屏风上?肃玉走向那架七零八落的屏风,屏上的纱,布满划痕,留在屏上的那几个人,都剩半个身子,身上丝线如同血肉外翻。但他们面含微笑,看着这个冷静寂静的院子。这院子的前世今生,他们都看透了。

而那些划痕,干脆果断,是一掌打出,偏偏又没有洞穿纱屏。

离沧大哥,行舟的心里还是有您这个兄弟的,最后一刻,他没有洞穿纱屏。肃玉道。你出掌时,如果他越用劲,你打散的掌力也便越多,这屏风破损得便愈发粉碎。因为掌力是不可能被他收回去的,只能被您打散。因此当您出掌时,他也明白了您的用意是救他。因此,他怕您在救他的时候,他那根本就无法控制住的力道会伤害您,所以,您出掌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得突然放轻放慢了掌力。

于是,屏风便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而不是碎成细纱,漫天飘洒。

这便是江湖兄弟,知己知彼,肝胆相照。

离沧点头,道,公子好聪明。公子日后必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随即又道,他还是相信我的。可是他的愤怒让我瞬间明白,徐州柳子林的事,没有那般简单。我怕,有人在其中调拨。而那个人,才是我们的敌人,他了解我,也了解行舟。他是真的可拍。可是他到底是谁,为何要这般。

但我更怕是我的无心造成他今后的永远不快乐。我罪孽深重,我的父亲和母亲只希望我平安快乐,凡夫俗子,有一隅安生,有一妻相携,胜过高深莫测中的颠沛流离。

于是,我抓起他的竹笛,狠狠得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数十下。

那个躲在暗处的敌人,不就是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吗,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那么我不能“”帮”他,让自己亏欠自己的兄弟。

我鲜血淋漓,我对行舟道,赵旭熹,你看,我不用你动手,你看。我把自己伤口露给他看,星星点点的血。很像我们兄弟第一次喝醉时,下的那场雪。雪中寒梅点点,凌霜傲雪。我们在雪地里,冻得发凉。冷了,喝一壶酒,再冷了,我们再喝一壶酒。我们就是死在雪地里了,也要把酒喝完。这场雪停了,还会有下一场,可现在的心和情没了,下一场在何处。

接着,我笑了,我不知自己到底在笑了,只知道自己,从来没这么笑过。

所有我对不起的人,我今天全部还给你们了,我用我全身的血,全身的武功,一点一点还给你们。我的后半身,就是废人了。

那一刻,我们都怔住了。他不明白,我突然会这样,更不明白,我怎么突然喊他赵旭熹。那是他本来的名字,他喝醉了告诉我的。他们家是本朝的望族,他不需像我那样,穷得无可奈何,逼得退无可退,才易名换姓,投靠师门。

你,你怎么知道我叫赵旭熹。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行舟楞在原地,他神色哀伤,痛苦更深。

你都知道我叫张贤,我若是不知道你叫赵旭熹,我怎么能算作你兄弟。

离沧咳嗽了几声,他的内力在涣散,暖暖道,我来为大哥渡气。

离沧笑道,我要你们两个小丫头帮忙,我兄弟要笑死我了。快死了,还要折损两个姑娘的修为,离沧你还学什么武功,趁还有一口气,快回去卖饼子。卖饼又不用多高明的武学。

他自言自语,却自得其乐。他其实早就厌倦了江湖,从他踏入江湖的那刻起吧。

不是的,大哥,您听我说,还有长宁姐姐,长宁姐姐想必也是想让您好好活着的。暖暖安慰道。

傻姑娘,中了不落芳尘,要想活命,除非神仙下凡。离沧摇了摇头,将手臂上的衣衫捂得更紧。

他继续道,果然,没过多久,我这屋中便来了一个人,是一个我们都尊敬的人,就是我们的师父,章敬。

师父今日的步子,和往日有很大不一样。他以往都是沉稳的,今日却步履轻盈,似乎一件大事落地了。其实,师父刚踏入院门的一刹那,我以为他是来救我们的。可他的步伐和呼吸告诉我,他根本就没有救人的打算。甚至,他是幸灾乐祸的。

我心中一阵紧过一阵,师父不看行舟,却直接走到我的身边,出手封住了我的大穴,让我的血不再流淌,他道,贤儿。以前,只有我的武功,更进一步的时候,他才会叫我贤儿,平时,他都是叫我离沧的。

师父的手,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们门中的武功从来不会让修习的人,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除非我真的太痛了,痛得不知冷热了。

师父继续说,贤儿,没有让我失望。

行舟又惊又惧,似乎从一场梦魇中醒来,他望着师父,又不敢指着他,'你,你到底是谁?'

最信任的人其实是最不能信任之人!

最真实的尊敬是最虚假的荒唐。

嘲讽自己,嘲讽这个世道。

'我,我自然是你们的师父。'他说得平平稳稳,不失大师风范。

行舟手中突然现出一件长长的物件,那个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是我的长屿笛。我自己都不知道丢在哪里去了,他是如何寻到的?

'你是师父。可你,你每天都在扼杀昨天的自己,杀得面目全非。'行舟哭得像一个被一点一点被抽去骨髓的人,一种牢固的敬意在渐渐坍塌。

师父道,'赵旭熹,你的母亲是赵噬泪。你父亲一辈子什么武学都不会,他只会守着祖宗基业过日子。他这辈子,最光宗耀祖的便是你的你母亲。”

赵噬泪并不姓赵,她是赵家的女人。人人都说她是妖女,孤山派上下一千人被困在姜糖巷地底时,是她一点一点敲开了厚厚的巨石,又将负责看守的一众洗衣婆钉死在井沿上。后来,她与最爱的男子,孤山派七弟子启辙不辞而别。启辙远去天山,沾雪为牢。

谁都不知道的是,赵家那位背了一世骂名的赵怀忧就是启辙。他一点一点散尽家产,只是为了救赎曾经的噬泪,现在的赵夫人。

是噬泪怕他在天山冷,想了很久,一个人寻了去。

她是噬泪,她什么都噬尽了,邪也噬尽了,善也噬尽了。

无邪无善,是为初心。

旭熹离开父母,因为他发现他的母亲是赵噬泪。正派名门称呼为妖女的人。

小旭熹在江湖上,走啊走,母亲的过往,一点一点清晰。

过往难道比现在更重要吗?

他去问佛,佛不语。只有檐下雨水,滋养了无数野花野草,静静看着日出日落苍老了这尊佛。

师父救了倒在佛前的旭熹。这本就是个早已荒废的寺院,偶尔路过的人,非穷既癫,无力救自己,也无力救这团在火中涅盘成佛的黄泥。

刹那,师父成了逆境中的佛。

师父悉心教导着我们,在长屿岛上。

他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在门中只做藏书楼执事。我们三人就住在藏书楼后的山上,师父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只要我和旭熹好好习武。

“你们师父,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他其实要灭了长屿岛。如若灵山教的教主濯月知道噬泪的儿子在长屿岛,她便会围攻长屿岛。灵山教与长屿岛必定两败俱伤。赵噬泪也会现身,她可是在江湖上找她的儿子,找了很久很久。”

“赵噬泪她以前曾经为灵山教杀人无数。也曾经为离开灵山教,屠师断刀,血染灵山十里天。尽管现在的她,素衣绾发,纤手煮茶。”

“师父想错的是,赵噬泪提前想到了,她来找她的孩子。”

“所以,行舟问你,为什么要杀那对老夫妇?那对老夫妇。。。。。。”肃玉心中,像初春的山,刚刚萌发出一丝嫩绿,又被冰雪所夺。

“是我杀了赵噬泪,启辙前辈。他们约我去那,是想告诉我真相。可我在他们出招前,就杀了他们。毕竟,他们都已六十岁了。”

“师父得到消息,是震惊和愤怒。他故意说我鲁莽,然后让我面壁了数日。”

直到旭熹遇见家中的一位老仆扮做僧人来长屿岛化缘,他明白了这些年的变故,怒不可遏得来寻我。他来之前,不断朝着家的方向磕头,直到自己痛得一无所求。如果他早点回到父母身边。两位老人,便不会突遭横祸。

章敬手指拨来撩去,他喜欢弹琴,而我们,都是他的琴弦。只是我们音不由声,命不由己,淡泊可怜。

他再次指出了事实,你的父亲,母亲,是他杀的。他用手指了指我。

就是他!他的怒火喷涌而出,我们所有人都没有亏欠过他,是他亏欠了我们所有人。现在,他反过来,要我们所有人偿还他,偿还他无尽的欲望。

行舟握着长屿笛的手,松开了,他的额上流血不止,我方才看得清清楚楚,他其实是很重很重得摔下去了。长屿笛也滚到了我的脚边。

“那得多疼,这么摔下去。”暖暖抱着心口。

肃玉道:“很痛,很痛。男人的痛,不是你这个小姑娘痛的。”

“我从没怀疑过我的师父。同时,我也是旭熹这辈子的罪人。师父的计谋破了一大半,可旭熹还在,他就还能引灵山派与长屿岛厮杀。”

“赵前辈与赵夫人,实则是死在你师父手上的。”肃玉安慰离沧。

“不落芳尘无药可医,没想到,我死之前,还能有人听我说话。”离沧笑起来,已然是垂暮老人,此身,有许多遗憾,不过都快死了,都释然了。不能释然的,那么,就求来世吧。

“我曾经按照师父之意,杀了很多人。他说那些都是长屿岛的敌人。那些人的血,染红了我的长屿笛,也染沉我的心。谁是真的杀手,谁是章敬描述出来的杀手,真真假假,一堆白骨,分不清了。我有过疑惑,但只要念头一闪,于敌手凶险处,参研自身武学之破绽的心把一切都压倒了。”

旭熹痛得奔溃涣散,他本来就不是师父的对手。他就是太能看透一个人,那种绝望害怕和羞愧,即便是亲身经历过的人,也会痛到麻木,不知痛在哪里。

“旭熹只要活着,他每日都会经历数百次的疼痛。他以为这样,就能将别人的痛都转到他的身上,他的性子,像他父亲,替师父,替我,替很多人赎罪。”

“所以,行舟看上去,病骨支离,就是一个正在一丝一缕死去的人。”肃玉眼前是行舟唯唯诺诺,胆小谨慎的穷酸模样,没有其他筏子客的豁达,也不像他们死命挣钱,再死命去烟花柳巷浪荡。

“这世上,真的有很多比武学更能摧毁人的东西。我和旭熹濒临在生和死之间。”

模模糊糊中,我看到章敬手中现在出一把刀,那种刀,黄金打造,镶了翡翠,玛瑙,红红绿绿,很是华丽,那是夏族的刀。刀身弯成弓形,刀鞘里藏了锋利的雪豹筋,需要的时候,它也能变成一张弓。珠宝便是弦上的箭。

刀子轻松抵在我的喉间。以前师父也用这把刀子抵在我的喉间过,不过那是刀子蒙了布,以前我不需要蒙了布下的刀到底长什么样,现在是不需要了解刀子上的黑布哪里去了。

离沧闭目,他不愿再讲这些了,可他不得不讲,他不是要讲给肃玉和暖暖听,他是临死前,想告诉长宁,长宁是她最爱的人,他的这些秘密,要说了才能干干净净得再入土。

再后来如何了。暖暖低声问肃玉。

再后来,握着那把刀的手,突然松了,刀掉在了地上。

章敬死了。暖暖问得小心翼翼。她一直是个大胆的姑娘。

是的,是我们的大师兄杀了他。离沧说。

章敬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他筹谋了所有人的生死,却筹谋不到他自己的生死。他那时是无比骄傲和愉悦的,嘴角还带着笑意。但他的神色却异常震惊,是出乎自己意料的震惊。他死得太快了,快得无法收回笑意,但他的眼睛,永远定格在了那里。因此他躺在地上的时候,他的死状是诡异的。他的眼眸中还有我的倒影。他可能还以为我悄悄出笛杀了他。

大师兄是来救你的吗?暖暖问道。

离沧摇了摇头。但他微笑道,可他的笑中却是苦,一辈子从未甜过的苦。刚开始,我也是那么想的。

我注意到大师兄是用章敬的银钩杀的章敬。银钩刺入他体内时,大师兄很平静,他说,师父,我确实没什么本身,也没有大的报复,我就是做个掌门。

可他的话没说话,章敬就倒地了。也许,大师兄等这一天,等太久了。他等不及了。离沧神色落寞,他也等不及他的长宁了。

其实,大师兄平时文文弱弱,武功平平,门中的很多人不服他。他自己也说,如若不是因缘际会,入门早,恐怕现在就连扫地小童也轮不上。但大师兄饱读诗书,治理之道,无人能及。时间久了,明争暗斗的师兄师弟便常说,大师兄处事,我服。意思是,我练我的功夫,你治你的门户,别让旁人妨碍我武学精进即可。你武功不行,我们让你,做下任掌门,但门中一个弟子都能无敌天下,人家敬重的是你门中的人,不是你这个掌门。你要任劳任怨,呕心沥血做个掌门,做去好了。后人都会说,这个门派出过很多一流的高手,但谁会去记住这个门派当时是谁做了个平庸的掌门。

因此师父不止一次叹息,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太文弱。但他真心没有第二个弟子可以来继承门户了。要么像我树敌太多,要么明哲保身,不愿兼济天下。要么,智谋远远在大师兄之下,要么,就是行舟,莫名被逐出师门。

现在大师兄的心愿了了。我明白,大师兄的下一个心愿,就是杀了我和行舟。他连借口都想好了,便是清理门户。

可当时行舟已万念俱灰,只求一死。离沧继续道。那些事过去很久了,可记忆却从未被抹平。

于是,我假装自绝经脉而死。临“死“”前嘱咐他,去我老家,好好帮我照顾我的“爹娘”。

然后大师兄就放了行舟吗?暖暖升了火,火光中,离沧的脸岩石一般,尝尽风霜雨雪,寂静无声。

他似乎好久没看见暗夜中的火了,怔怔得看着。一点点的昏黄让这个漆黑的院子,显得更为寥落,那些撕碎的扇骨,是张牙舞爪的恶魔,一点点吞噬离沧薄弱苍凉的命。长夜无数,他与孤星为伴,白昼未央,他与孤笛为伴,他的江湖,真的成了那狭窄门缝的一道一道影子,黑白交替。

放了行舟的是大师兄的妻子,我们的小师妹。

火冷了,离沧这才缓缓得吐出了这几个字。

小师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是太师父的孙女,虽未拜入师门,但我们都叫她小师妹。她聪明机警,又知书达理。大师兄待她极好,因缘巧合,她便嫁与大师兄为妻了。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种感情,叫做因缘巧合。

小师妹说,行舟早就被逐出师门,可师父待他也是礼遇有加。如若再加害他,只怕长屿岛会为天下人所不齿。

小师妹从来是柔弱温和的,但现在她毫不惧怕。她说为人妻,如若不能顾全大局,深谋远虑,有何贤德可言。

大师兄砍下行舟的那一刀,被小师妹狠狠从中截断了,就是章敬那把华丽无比的刀。她手心一开一合,平地画个半圆,已握住了刀柄。她对大师兄道,是相公谦让了。再一松手,那把刀已被她削断了,一左一右簪在了她的发髻之上。

她示意行舟快走,现在离沧死了,你若真是他兄弟,便替他好好照顾他的爹娘。

小师妹善解人意,连这最后的退路也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了。皇帝那两位走狗,不知何德何能,能如此被我们惦记。

行舟走得很苍黄,唐突。他想不到他会是这样的方式在江湖上谢幕。救他的,是这位我们众兄弟都捧在手心的小师妹。

天快亮了,有人离梦更近了,有人,离过去更远了。

后来,是小师妹找人安葬了我,他们把我安葬在这林子的松树之间。面朝我家的方向。

我用长屿笛在棺材上戳了个洞,透气,就着泥下的老鼠度日。我确定他们不再来了,我才自己出来。爬回到了这个我自己亲手打造的家,苟延残喘。

小师妹来这里祭奠过我几次,大概我的坟上长满荒草,爬满虫子,渐渐淹没,她也找不到了。我爬进那些黑暗的角落里,不敢也不想出来见她。佛说,有些人不记得前世的记忆,这样才能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梅清岳他找来做什么。暖暖很困,靠在肃玉身上。

梅清岳说来极为有趣,他大概是冲着长屿笛来的。他疑心我假死,来过好几次,我都悄悄躲了起来,他这个人,明明胆小如鼠,但偏偏就是想不劳而获。

离沧双眼望着天空,空洞,太阳出来了,离沧被日光灼得有些烫。他抬头想四周望去,天,只有院子大小。本来,他的天,天马行空,星辉醉酒。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滴在长屿笛上,沾湿了长宁两个字。

他不愿放开他的长宁,妻子,是永远都不可以放手的。

风吹过,满院的伞纸在翩翩飞舞,伴着初开的花。张贤太累了,他垂下头,靠在自己胸前,心还在跳,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长宁枕在他的胸口

他说,玉露不知家国事,浮生饮尽几人还

长宁道,怎么,我是温柔乡的媚娘吗

不,你是长屿先生的彼岸,是我张贤的此岸。

长宁很美,美得好像不是凡间的女子,凡间的女子,怎会如此痴傻。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长宁,长乐未央

长屿笛从他手中滑落,泥覆盖了长宁二字。

此岸,彼岸。彼岸,此岸。隔着山和海。

他走了。

他背负得太多,走时都不曾抛开。恩仇,太多了,能忘,不能忘,记不清了。

小姐,张大哥。

暖暖,人总是会死的。张大哥,是去忘他的恩仇去了。

暖暖似懂非懂。

肃玉非懂似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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