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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相无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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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刘子昭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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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出生,仿佛从来就是一个错误。

自有记忆起,他就和邓氏在荇地靠着讨食过活了,那时国朝才建立不久,百废待兴,战后资源贫瘠、粮食短缺,许多人活着就只是为了一口吃的,他和母亲便也是如此,好一些的时候,或许能遇着郡上稍富贵一些的人家发放吃食,但其它大部分时候都是在过着:抢食、逃跑、再回来抢食、再逃跑的日子。

而邓氏又时常将好不容易得到的食物让给他,久而久之,她肉眼可见的瘦弱下来,最后甚至连走动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他只能每日背着她四处乞讨,可能得到的东西依旧不多,就连维持一顿饱食都堪比登天,他还记得那个夏日的夜晚,茅屋外虫鸣不绝于耳,邓氏半躺在席子上,与他断断续续地说起他的父亲。

她说:他居住在长安城大大的房子里,有着天下人趋之若鹜的荣华富贵,每天都能吃到鱼肉,金银财宝在那屋子里堆积如山。

她让他去长安找他,等那些人看到了他以后,只需要看到他,就会知道他是谁了。

后来她就走了,一双干涸的眼睛闭上,很久都没有睁开。

等亲手埋葬了邓氏,他独自在荇地流浪了两年,直至两年后,从外地来了一队军马,每日都会徘徊在荇地陌上。边上流浪的老妪说,那些人日日都会抓一批垂髫童子回去,不过半日又放回来。

他从老妪的口中得知,那些人是从长安城来的。

念及母亲两年前的话,他猜测是父亲来寻他们了,遂犹豫再三,逼迫着自己走了出去,暴露在那些人面前。

最终,他被那为首的头领认了出来。

他被带去了长安,是坐着高高大大的辎车去的,这是他第一回坐马车,舆前绑着四匹漂亮的宝驹,他想:荇地的郡守都不一定能坐上这样的马车。

这一路过去,带着他的人对他很好,他几乎是想要什么,他们就给他什么。

他忽然又觉得:或许长安城里的那个父亲,只是暂时忘记了他和母亲,或许他也曾找了很久,因为没找到,所以才错过这么多年。

抱着这些想法,等进了那座大大的房子里以后,他的心里并没有恨意,他学着那些人的礼仪,恭敬地给主座上的父亲叩首,听他叫自己上去,看了好一会后才终于露出一抹笑,一抹他无法读懂的笑。

后来的日子他过得特别快乐,饱食终日,穿的衣服也不再磨肉,身上但凡有一丁点臭味,都随时有热水供他沐浴濯洗,还有许多人围着他伺候,他只需要张着手,所有事就都办好了。

可惜这样快乐无忧的日子,也就仅仅维持了半年,后来他被接到了一个女人的寝宫,那些伺候他的中人们说:那是皇后,是他的主母。

他们让他叫母亲。

可他的母亲是邓氏,他为什么要叫别人母亲?

那个女人后来好像就不高兴了,她只在父亲面前对他温柔,一旦回了兰房殿,就开始冷言冷语地嘲讽他。

她说他是荇地来的乞儿,天生没心没肺。

后来连她身边的宫奴们都开始变得冷漠,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待在偏殿里读书,晨昏定省以外的所有时间,他几乎都在念书,那些竹简就好似一堆堆的小山,厚重又无趣,那些墨汁更是臭得他喘不过气。

于是他开始想办法去找父亲,有一日就趁着那些老媪们不留神的功夫,迅速溜出了兰房殿。

他自小就很能记路,即便这条甬道只走过一回,也能一路笔直到达天门殿。

但是那日他并没有见到父亲,大殿外的黄门郎说,“小殿下,陛下在里头和将军们说话呢,您这会可不能进去。”

这会不能进去,那就等一会——他这么想着,一等就从天亮等到了天黑,等到兰房殿的人寻了过来。

他还记得那一日,皇后对他发了脾气,说他和他那个娘一样,“自己要乱跑,丢了命也不可惜。”

他想反驳,可他不知道如何反驳,邓氏从来就没有和他说过之前的事,她只在临终前告诉过他:他的父亲在长安城大大的房子里。

可他知道自己是生气的,皇后平时怎么说他都可以,但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说邓氏,他忍不住推了皇后一把,他的力气也着实不小,这么一推,皇后就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来压着他,皇后起来后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这一闹回给他的,便是一顿杖刑。

他在偏殿的榻上躺了很多天,可这些时日,他的父亲却从来没有来看过他。他忽然就想着,好似自从他入了这座皇宫,他的父亲也从没有提过邓氏。

他难道不记得邓氏了吗?

这天晚上,他终于再忍不住偷溜出了兰房殿,捂住屁股一路逃到天门殿,那里头的灯火还是燃着的,门边的黄门郎依旧挡住了他。这一回,他遇到了一个面生的人,那些黄门郎叫那个人为:“相国。”

相国生着一张圆脸,长长的胡须垂到了胸前,他低下头来唤他,“刘子昭?”

“邓训——”他随即否认,可一想父亲给他起的名字是刘子昭,又只好点头说,“刘子昭。”

相国就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二皇子殿下,和老夫聊一聊可好?”

后来他跟着这个老头一路到了宫门前,上了一辆同他来长安时差不多大的马车,那前头还挂着两道玄色帷幔,不知道用什么镶上的纹饰,奴隶们的火把举起,那些纹饰就在光下生出隐隐银光来,仿佛夜里的萤火虫。

那个晚上相国和他说了很多从前的事,他告诉他说:当时邓氏大着肚子和他们的队伍走散,事后他也去找过,甚至是违抗了皇令私自去找的,可惜最终没能找得到。这些年来他也与皇帝建议过去荇地找邓氏,若最后生出来的是个皇子,就更好了。

“没想到当真是个皇子。”相国的脸上带着笑,比他在宫里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慈和,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很温暖,觉得终于有一个真正待自己好的人了。

后来相国把他带回了兰房殿,亲自和皇后解释,说是他带着小殿下去京郊大营看了看,所以才耽搁了时辰。

皇后终于没再罚他。

他的心底不禁更加喜欢起这个相国来——这个,叫做毕貹的相国。

自那日以后,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天门殿等上一会,看还能不能碰上毕貹。

直到一日他再遇上了他,请求他带自己去那个京郊大营看看,没想到话一经出口,毕貹大笑了两声,好像就是在等着他说这个话似的。

但当即并没有带着他出宫,而是返回天门殿,带他见过皇帝,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他当时听不大懂,只知道自那以后,毕貹就成为了他的老师。

后来他不用再总待在兰房殿里了,他可以去天禄阁和毕貹读书,也可以跟着毕貹去京郊大营看军队车马,看国朝打仗用的弩枪长剑。

他渐渐发现自己喜欢这些东西多过那些厚重的竹简,

入宫的第二年,他开始时常泡在大营里,和里头的老兵说话,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放松——不必掂量宫廷圭臬,也不必时时维持假意的笑。

在军营里,高兴就是高兴,生气就是生气,大家要是有了矛盾,打一架、比个武,也就过去了。

在这些时日里,他也从毕貹的口中渐渐知道了更多关于过去的事:譬如皇帝当年坚持抛弃邓氏,譬如皇后当时也支持不管邓氏,

由此他开始变得越发厌恶那座宫里的人,除了京郊大营,除了毕貹,这整个长安城里的人都令他厌恶。

到了年底,益北再犯国朝边境的消息传入了长安,异族烧杀抢夺,边境黔首苦不堪言,听说皇帝为此在天门殿里头发了好几通火,京郊大营里的众人也皆愤懑不平。

毕貹同他说,“你想不想去益北建功?”

二人想法不谋而合,他当即应下了。

“可是益北,是什么地方呢?”

到底还是有些犹豫的,也存在着天然的害怕,毕竟就算身手再好,他也还没有实打实地去打过仗。

“不要怕,有人带着你。”

毕貹带过来几个卫尉将军,这几个人都是之前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他听那些人说了些从前的战事,也跟着兴奋起来。

于是年关刚上来没多久,他就去了天门殿,和皇帝请命出征益北。有毕貹在旁边附和,再有身边跟着的那几个有资历的卫尉,皇帝只犹豫片刻便同意了。

自此益北一战即是十二年。

这十二年三征异族地界,说实话他过得并不轻松,可他亦觉得很是痛快,是从没有过的痛快。尤其在体验过杀戮以后,他太迷恋这种茹毛饮血的感觉了,这种——将自己痛恨之人生啖的快感。

他开始逐渐生出一个念头:有朝一日,他要像杀了这些异族一样的——杀了长安城里的那个负心汉。

或许这样,会令他更痛快罢。

在益北的第八年,毕貹开始从长安传信过来,尺牍里那些隐晦的意思在告诉他:这个相国的心思,似乎并不简单,

只是他终究也把他想得太单纯了。他想:自己如何会甘愿做一枚棋子,帮助毕貹去夺取这个天下呢?

如若可以,他为何不自己拿下这个天下?

但兵书上说的总是没错的,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他必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暴露在毕貹的眼前,他还需要这个丞相帮助自己——那个小他八岁的弟弟,是在他出征益北的第四年,被册立的太子。

所以他在国朝的政治场上,需要一个能够帮助自己的人。

不过这些都只是面对长安那一股势力所做的准备罢了,他既要自立为王,就肯定还要有自己的军队。

他开始同益北的那些手下败将来往,羁縻治理使其归服——将自己的亲兵留在了益北,盯着这些异族诸侯,在各自部落蓄上属于他自己的部曲。

只等有朝一日时机成熟,所有力量攻入长安。

*

他是在太康四年的年底回的长安。头一日他并没有先入宫,而是先去了京郊大营,得知曾经的伙计都充了北军以后,才再无奈入的宫。但进去走的第一趟,仍旧不是天门殿或兰房殿,而是去的南宫——去看那些曾经的兄弟们。

第二日他被迫去了一趟天门殿,和皇帝汇报自己在益北的所有事,天子在座上开心得手舞足蹈,唤了他一声“好儿子。”

当时他的心里是恶心的,可他只能在面上扬起一抹笑,就和这长安城内的所有贵族一样,笑着领下皇帝给的赏赐。

这一次回来,他不必再居住在皇后的兰房殿里了,而是搬到了乙和宫西侧的永华宫,他觉得自在许多,乃至后来连着几日,也依旧没有去拜见皇后。

他能伪装出来的,至多也就是在皇帝面前做做样子了。但若要再去面对那个所谓的主母,他想,他是实在做不出来的。

这几日里的大部分时间,除了和毕貹念书以外,就仍去南宫找那些兄弟,夜里也会同他们一起上夜。

皇子和禁军上夜的事后来在宫里被传开了,私底下很多人笑话他堂堂一个大将军,竟然这样不成体统。

他的那些老友们心中过意不去,可又没法赶走他,就只能寻了一个晚上,自己先出去了。

他心中着实不在意,也没生出半点恼意,就上了南宫的阙楼去等着——他知道那是他们的必经之处。

没想到步子才迈到顶,就见那外墙上站着个人。

他想都没想地大喝一声。

不想就是这一声,让那宫奴发现有人过来,更不待犹豫地跳了下去。

他的步子实在太慢了,慢得连一方衣袂都没能抓得住。

后来他呆坐许久,等到那些巡视的老兵过来。

他们说:宫里奴人自杀很是寻常,光是这座阙楼上,就不知道跳下去过多少人。

“都是三尺微命,与其被贵人们折磨死,倒还不如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好歹也不必在生前受折腾。”

原来,这宫里的冷血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是贵人之间虚与委蛇的那一套倒也罢了,这层华丽外皮下藏着的——才是这个世上最肮脏的东西。

*

后来几日,在毕貹的劝说下,他到底还是去了一趟兰房殿。

毕貹说:郑氏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他不能得罪。

他自己是不怕的,可为了给自己在益北的势力留下缓和的时间,他最后还是去了。不过为了避开刘郢——那个天下所有人都拿他二人作比较的太子,他是特地选了晨昏定省岔开的时辰过去的。

头几回还遇着些入宫拜访的女眷,但他从没有想着要寒暄应付,请安的大多数时候,除了来时问个好,中间就一直沉默着,等觉得要走了,才作揖告退。

再后来,他见到了一个面生的小女儿,起初他以为那也是个入宫拜访的高门女眷,遂没有多投去目光。

直至听着她们的谈话才知道:那是太子预备的正妃。听说是为皇帝制衡文武朝臣,从绥阳地方选上来的。他心想:这样的人和自己还有些相似,都是小地方来的,肯定也过不惯这里华丽而虚伪的生活罢。

不料后来再得以相见——不论是私下瞧见还是宴上对视,他都觉得这人和自己所想的不同:与其说是乡野来的,看样子倒更多像是自小就生活在这里的人,不仅能自然的和所有人谈笑风生,连一言一行之间都透着高门风范。

若其不然,就是故意伪装的了,或者说是天生就会察言观色,去学着这些人的言行举止?他随即又将这些思忖丢去,不论怎样那也是旁人的事,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

同老友们上夜得多了,他开始渐渐发现南宫许多地方都还是破败的,后来就开始借着自己的身份,令人一点点修葺,尤其那座阙楼——念起那晚的宫奴,他又几乎是每夜都会往那而去走走。

他想:如果再遇着有宫奴想不开的时候,他不能再大喊出来了,一定要安静地接近,劝下这些可怜的下位者们。

这么一直到四月,迎来了太子的大婚。

那一日他也去了,在殿上同自己的这个弟弟饮过几杯酒。

十二年来头一回开口相谈,刘郢倒是比他想的和善许多,就算朝堂上很多人支持改立自己为储君,看他的样子也好似丝毫不在意,甚至还能极为熟络地上前来聊上个几句。

他起先还诧异,后来一经思索也就会意了——这个太子是自小就生活在皇城里的,虚假应该也同那些高门贵族一样。

但他也不必去在意这些了——不必在意这个弟弟是否真心待自己。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值得他去度量真心,等益北部曲力量养成,长安皇城内的所有人都不能逃过。

他的目光就不禁放到了前头的那一抹屏风后,忽得又见那举着团扇的新妇回了头,眼眸之中似乎带着些泪光,他头一回怔住,但也就是须臾,便转回到了自己的案几前。

这婚事过去没多久,在一场宫廷宴席之上,皇帝不知缘何又将说亲的目光放到了他身上,就此定下了信平侯的女儿钟元君。

那个小女儿他从前也是见过的,是常来往宫中的女眷之一,面见他时也会和他敛衽招呼,只是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惧怕。所以他也从不和她多话。

既是皇帝当着众人定下的亲事,他便没有多反抗,快三十岁的人了,他也知道早晚躲不过,只要在长安城的一日,就会面对这样的事。

所幸后来众人没有将这桩婚事抬上日程,皇帝兴许只是一时兴起,后来就浑忘了,而信平侯也没有多提。他自然也可以当做这事没有发生过,要成婚就成婚,要作罢就作罢,他不想去追究里头的缘由,也着实没有这个兴趣。

每日所做的事,唯有天门殿面见皇帝——和毕貹交谈——随兄弟们在南宫上夜。

那一日他照常往南宫阙楼上去巡视,远远瞧见东南角上头还有一处没有修补齐全,便一边上了石梯,一边吩咐上身边的人,让他们要记得在年底前修完。但步子再往上一踏,就察觉到了前头的动静——到底还是让他逮到了,这一回,他想自己应该不能惊动到对方了。

而今日这人幸好也没站在外墙上。

于是轻轻靠近,往墙角停住了步子,问,“你是哪宫的?”

对面的声音一经出口,才发现竟是女声,还是一道刻意捏起来的女声。

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也不知道要如何劝诫,他没怎么同女人打过交道,也知道自己粗犷惯了,要是刻意开口去劝什么,说不准要惹得人小姑娘更加想不开。

就只好犹豫了很一会,才再问了句,“你是受了欺负吗?大半夜的跑这来?”

这话落地,却久久得不到回答。果然他安慰人的功力还是不够的,就是有这个好心,也使不上这个力气。

就只得再顿了会,说起了结尾的话,“下次别上来了,这楼年久失修,很是危险。”

说完也不敢久留,便迅速下了石阶。

只心底到底还是难放下,就令两个正卒守在了那下头。

好在之后正卒回来的话里说,那宫女最后并没有跳下去。

他由此放心,便没有再多管,

*

到了冬月,皇室内部要往桓林山猎场去冬狩,他不得已跟着去了。

那些个皇室宗亲们去林子里玩乐时,他就一个人打马溜了出来,顺道也瞧瞧这方皇家猎场。

正牵马踱步时,忽遇前头一道身影快速奔了过来,那匹马身上还趴着个人。

只一瞬闪过眼前,带着芳香的裙裾从他鼻息间拂过,他立即辨认出当是贵族女公子,可为何边上都没个人跟着?

眼瞧着那匹马就要奔到林子里去了,就只得无奈上马,缰绳一甩赶了上去。

借着两匹马间的距离,他踩着马背翻身跃起,将自带的匕首插入这疯物脖颈,同时将马上的人抱了下来。

这才认出人来,竟是那个申氏——她的模样明显是受了惊吓,握在袖间的双手和筛糠似的抖动个不停。

饶是如此,却还要强装镇定地与他道谢。

他忽然有些想笑,不过还是憋住了,本着君子风度,提议送她回去。

申氏默然点头,没走几步却又问他那被杀了的小母马该如何。他就回头望了会,不禁跟着正经思考起来——其实按着他在益北的习惯,除非是养了多年的宝驹,像这种没什么作用的,自然是分肉吃了。

又想着这话出来兴许会吓着她,也就沉默回身。

身后的人后来倒是老老实实跟着了,可那道灼热的目光也着实逼得他有些不自在起来,再多行了几步路,他终于忍不住回头问她,“为何要盯着我看?”

这问题或许又吓着她了,她没有回话。他禁不住笑了两声,只得继续往前走,莫名还有些放松。

等到了草场中央,正瞅着刘郢过来,大大方方同他打了个招呼。

他实在不屑这一套,遂没遵着规矩给他这个太子行揖礼。

申氏上前去解释了两句,刘郢的脸上看起来也都还算镇定,可唯有之后将媳妇拉到身后的动作,到底还是暴露出了情绪。

但也就那么一小会,后又自如地和他寒暄起来。

他的心中益发厌恶这般做作的交际,索性直言拒绝了这个弟弟的邀请,不想刘郢也未显出半分羞恼。

夫妇二人由此离去,他也并未久留,回身牵上了自己的马。

才迈了几步,脚底踩着个硬物,等捡在手里,才发现是枚步摇——方才申氏长发尽数散开。这东西就只能是从她脑袋上掉下来的了。

他片刻失神,鬼使神差地收进了袖中,想着等往后再单独遇见,就将这东西还回去。

她们女子,不是都很在意这些饰物嘛?

*

这事过去没几天,他的安生日子也仿佛到了头,和钟元君的婚事再一次被提起,不过是一道圣旨颁下,撤销了这桩婚事。

他舒了口气,觉得终于能逃过这些。

没成想到了年关大宴,徐太后竟也开始操心起他的婚事来。

郑皇后马不停蹄操办,听说这些时日已经从官宦家选了好些女儿,最后留下的几个,还专让他去挑选。

不过都是一样的人,选谁都没区别,他遂拒绝了这邀请,只让皇后作数就行。

原本想着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后来皇后还是想方设法地把他骗了去。

那日在兰房殿内,他看到了那个许家小女儿,瞧起来年纪也不大,性子却很静——其实硬要从这些人里头挑选,他觉得这样的也可以了,往后就安安静静地待在屋中,不要想着出去惹是生非。

这桩婚事就也不是不可以。

最后他默认了,聊不过一会,皇后安排他同申氏一起送许家女儿出宫。这个太子妃后在一路上说了很多,肉眼可见地想拉近他和许氏的关系。

后来他同申氏一起走了一段回来的路,听她单独说起许家女儿的好。他终于有些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我无心婚姻之事,他们让我娶谁,我就娶谁。”

“你难道就不想娶个自己心悦之人?”对面的人却忽而又来了这样一句。

他不觉讽刺一笑,心悦之人——他的人生里,好似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从前和邓氏流浪荇地,连活着都难,后来回了宫,面对着这样一群虚伪的人,只令他厌恶,唯一一个毕貹,也都不过是在利用他罢了,他哪有时间去在意这些儿女情长?等再往后去了益北,十二年沙场岁月,他愈加被仇恨所淹没。

“长安城贵族的女人,换了谁都一样。”他实在觉得讥讽。

“什么意思?”对面人的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疑惑。

他便如实回答,“她们成熟、体面、识大体。”

“可没有自我。”

……

后来他再没有主动去过兰房殿,也没有去见那些女眷,

直至八月,这场婚事落定,他也被封了益北王,有了自己在宫外的国邸。

婚宴当日他和许家女迎过众多前来祝贺的宗亲勋贵,等所有人拜见过后,他推辞去了净房,只为短暂脱离开这种场合。

从净房出来后,也没急着回去,就随意走到了一处池边出神。

然后他再次遇见了申氏。

这一回,她面上的怒意显而易见——可又清楚地在强压着情绪。

她说,“有自我的人,在这座皇城之中活不下去。”

何其好笑的一句话,他跟着就反驳了回去,“为何要在皇城中活下去?离了这,就活不下去了吗?”

“可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池边混着鱼腥味的风将他的思绪吹乱,一时间,他不知道要如何去回这话,直至申氏离去,都不禁还在原地站了许久。

是啊,是不能尽如人意,连他这个为万人所称颂的大将军,都还需要按着帝后的安排来,更何况她们这些身不由己的女眷了。

然而如今的他,虽不至于全然虚伪,却也谈不上有什么自我。

他的人生,早已被仇恨占满。

*

婚后的日子,他并不经常待在国邸,也着实不想在益北势力还没拔起的时候,就给自己在长安城里留下种。

平日多数时候,不是去往京郊大营,就是在南宫和兄弟们上夜。

有了益北王这层身份,后来朝会日他也需要去参与——由此和毕貹的来往愈加紧密。毕貹私底下带他见过几个支持改立他做储君的大臣,都是朝廷中央的人,他和他们假意交际,其实心里也没多当真。

他备下的势力,在益北。

毕貹和他说:朝中党派的纷争波涛汹涌,除了相互对峙的太子党和二皇子党,还暗藏着前朝乱党,但他并不打算动这一支乱党,他要利用其击倒太子手下的势力。

“陛下之后定然会将此事交给太子来办,届时他若办不好,便会失了公信,往后支持大王您的人就会更多了。”

他由此听从了毕貹的建议——与其说听从,其实更多还是放任他去处理。本来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他就不想多干涉,只是乐得看他们互相斗起来罢了,这局面最好是被搅得越来越乱,乱得人心涣散。

最后国朝政坛成一盘散沙……

太康七年的年边,皇室宗亲内部生了一件大事,襄国的那位徐太后殡天,皇帝定了国丧,为此还拉上他同太子以及几个皇子一起去为老人家守丧。

他听话地去了,也全程跟着奉常的礼仪走的。

刘郢面上还是那副和善的态度,哪怕知道和他是死对头,但一旦到了明面,仍旧解颐相迎——其实他这个三弟若心底真不在乎,表面和私下就会一致,可私底下,他从没和自己来往过。就足以说明,此人的虚假已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他愈发不想理会,后来便是连去祠庙的时辰都不按着来,日日都是自己一个人从行宫先走的。

他厌恶这座皇城里的所有。

可唯有那个申氏——

或许是当日她那句“世事并不能皆如人意”的话触动了他,他忽得想起自己捡着的那枚步摇,不免生了恻隐之心。

东山守孝的这几日,刘郢的人在时时观察他,而他又何尝不是也在观察着他这个太子?他知他时常要出去,后来就特地挑了离开的前一日晚上,欲把这步摇还回去。

那日东山的山腰上飘起了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行宫的园子里等了有多久,直到耳边传来驭马声,伴随着车轱辘在泥道转动的响声,他知道是申氏回来了。

申氏很自然地与他颔首问好,脸上的笑意就如同她的夫君刘郢。他猛地一愣,尚来不及反应,就瞧着她从身边过去了。

“等等。”

他想要把这步摇还回去——他想:若还了回去,今后就与这长安城再无瓜葛了。

可不料眼前人并没有停留,身形稍顿,倒更加快了过去的步伐。

他不禁发愣起来,最后只得作罢。

直到陈令全过来唤他,方才徐徐回神。

临走时却又瞥到了巷子里的一抹人影,瞧着那服饰,不难认出是太子家令,他并没有多去管,也不想在此处生事——本来他与刘郢的对立关系人尽皆知,若他还要在此为难上一个区区太子宫宫奴,今后闹出来的矛盾只会愈加剧烈。

*

太康八年往后,益北暗中传给他的消息变得频繁,伴随着国朝挞伐南边的呼声越来越高,毕貹同他建议:“大王可以出任此次主将,前往南方,届时再搬兵回朝,就能一举攻入长安。”

他同意了这一计。

不过和毕貹想得不一样,他并不打算用国朝的兵来造反,益北势力将成,他又何需受长安势力的桎梏?

况且这一批兵暗藏的玄机,他这个常年出入大营的人,难道还能不清楚?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出自南边的势力,一小部分才是京郊预备的兵,而南边郡国上的诸侯并太守,多是太子党手下的势力。

刘郢的心思,他不是不能看透。十二年鏖战益北,多次从中斡旋,扭转战局,他又岂能看不明白里头的埋伏?他们无非想要将他灭杀在南边战场,从此以绝后患。

那他索性将计就计,后出其不备,由此完成自己多年大计。

出征前的一段时日,他白日在大营收取益北来的消息,暗中布置下这一整盘棋。到了晚上,就仍旧入宫和老兵们上夜——其实到了今朝,前往南宫上夜,不单单是为了陪他的这些老友、也不单单是为了那个死去的宫奴,更多还是为了再熟悉几分南宫地界。

这里是国朝皇宫唯一一处没有修缮完全的地方,到时候攻入皇城,就能先从此处入手。

不成想这一夜,却又叫他遇着个上了阙楼的宫奴。

有了前两回的经验,他终于不再那样慌张了,示退身后的禁军以后,就轻声靠近,坐到了墙边。

“这两年我夜夜至此,总想着还会不会有人再深夜上来,不想还真又遇着个。如何?你也是受了欺负?今年这护栏我可是特令人加固加高了许多,想你们这些人应该再跳不下去了。”

“这里,跳下去过很多人吗?”

墙后的声音是过了好一会才传来的。

竟还是之前的那个宫女。他顿了顿,不由地深吸了口气,“不多,就一个。我亲眼看着他跳下去的。”

“没能救下吗?”她问。

“是。”他艰难回答。

话音一收,再没了旁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该要走了,可又想这宫女两次来此,心中肯定藏着许多苦楚,若不能一次开导了,恐怕今后她还是会上来的,故而他如实问她: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宫女。

得了肯定的回答以后,又一步步问起她为何要上来。

对面便没有再说话了。

他就继续尝试引导,“是不是受了欺负?”

“没有。”那道声音虽然柔和,却也带着几分明显的倔强。

他就抬头凝望夜空,头一回用自己的权利说话,“我可以帮你还回去,怎么样?”

对面那人却是又轻笑了两声——或许只当他是个微不足道的宫奴罢,还敢说出还回去的话。他跟着无声一笑,刚想告诉她:自己是真的能帮她还回去。

那道刻意掐尖了的嗓音却又传了来,她说,“我和你讲个故事罢。”

能开口说出自己的苦恼,即是最好的,他胸口的郁结之气由此舒缓,畅快道,“好。”

接下来的故事,却着实令他没有料想到。

墙对面的人说了一对姐妹:姐姐直率爱人,最后被赐了毒酒;妹妹谨慎小心、步步为营,却活得很拘束。

她问他:觉得活成哪一个才好?

其实他私心觉得,自然是活成姐姐那样才好,纵然没有得到一个好结果,但起码是活成了自己,只是时运不济,所遇非良人罢了。

可话到嘴边,他实在不知道这两姐妹和这个小宫女有什么关系,就只好说,“都好。”

“姐姐嘛,虽然下场不好,但相比起妹妹来,胜在问心无愧,坦坦荡荡,爱便是爱了,又如何?倒也自在一世。至于妹妹嘛,虽说虚伪痛苦,但史公有云,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若妹妹心有所求,便只是求活,苟活于世也未尝不可。”

“恨私心有所不尽。”墙后的人就跟着念了一遍。

那么——她口中的妹妹才是她自己了?他正要肯定,却听对面的声音忽而放平了,“你觉着姐姐那样活着是不是错的?”

这声音……是申氏。

他小心翼翼回答,“错,不在她。”

这一刻心里就好似猛地卷起了一阵风,将宁静的原野吹乱——他着实没想到,这个两次上来南宫阙楼的人,竟是北宫的太子妃。

那她口中的姐妹,又是何人物呢?

思绪及时收住,他随即起身,说起了结尾的话,“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罢。”

若到时候申氏自己反应过来,难免尴尬,他遂不再多留一刻,握住腰侧长剑匆匆下了阙楼,不过步子迈动过后,却在平台拐角犹豫一瞬。

他再一次鬼使神差地,朝着楼中暗道钻了进去。

等再回到阙台高处时,就瞧着那抹身影快步离去了。

*

这些时日,他愈发频繁地出入京郊大营,几乎没有回过一趟益北王国邸,许氏后来也来过几次,借着送吃食、亲手缝制的足衣、护胫这些东西,就是为了来看看他——妇人的心思如何,他不是不知道。

可他亦不想耽误了她。

成婚这几年下来,他虽不宠许氏,却也看得出来,她确实如申氏说的那般:是个好女子。

他愈发觉得不能耽误了她,故而那天如实交代,让她不必再费这些心思,如若这一战不归,今后亦可随时改嫁。

“或者,你我现在就可以和离,这样往后我若出了事,你也能更好的嫁出去。”

这番话其实也是为了留一个余地,凡事都有个万一,将来若不能成功,只希望许氏不必受他牵连。

没成想这一番话,非但未能劝住许氏,倒是惹得她饮泣跑开,他心中愧疚,遂令人将她护送回国邸。

往后一连数日,他依旧待在京郊大营,布置着回朝时与益北部曲汇合的方案:途径山野、走水路,避开所经郡国关卡。

等大营内的事定好,他时隔多日再入了宫。

当晚和那几个老兵聊得很是畅快——这几个人,到时候他也要想办法一道带走的。

到了时辰,就仍旧是往南宫去巡视了一圈,亥时末方才上了那座阙楼,他实在没料到,这么晚了,竟还会在此处遇到人。

墙角现出的那抹裙尾还有些眼熟,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遂熟练示退身后的禁军。

“还是那晚的宫女吗,如何又上来了?”他就佯装着不知道来人的真实身份。

尽管心里知道要避嫌、不能再产生瓜葛,可还是忍不住的留了下来——既然申氏还敢往此处来,就说明了她那日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暴露。

“你能听我说说话吗?”墙后的人说。

他笑了笑,熟练地在墙边坐下了,表示同意。

“我那日回去后,思索了许久你的话。”

“如何?”他就问。

“我觉得你说的不错,人各有各的活法,遵循内心也好,恨私心有所不尽也罢,总之不枉一世、不枉一世即可。”

看来是劝开了的,他欣然一笑,“你能如此想就好。”

“所以我想问问你——”申氏的声音绷紧了,“你想如何活?”

他愣了愣,坦然回答,“我当是……战死沙场罢。”

那声音就紧接着说,“为何你不想着活下去?”

他的心中就如同面上一样的笑了起来,每个上战场的人,几乎都会带着必死的决心,既要做好成功的准备,也要做好失败的准备,这一条命,可能随时都会丢。

所以他只能这般回答,“若南边战成归来,我就能活下去,若战不成,战死沙场又何妨?”

“你要随益北王去兴安?”墙后的人声音里带着好奇。

他便依旧如实回答,“我就是益北王。”

叫申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好,以后为了与他避嫌,她这个深宫里的太子妃,就不敢再这么几次三番地——深夜跑到南宫阙楼来了。

“我听闻…你同太子关系并不好。”

他原以为申氏在知晓了他的身份以后,会沉默着等他离开,不想顿了许久,竟还是继续同他交谈起来。

而且还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兄弟关系好与不好,都无法说个准确的答案,他同刘郢接触的其实并不多,这里的所有人于他而言都不足轻重,生死也与他无关,他在意的唯有当年抛下他母亲的人,以及当年荇地大营里,所有涉及此事的知情人。

所以问他同刘郢之间的关系嘛——最终他只能回答上一句,“我与他无非储位相争。”

这事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也没什么好隐瞒。

“那你,那你又想不想要这个储位?”那声音有些颤抖。

这问题倒是让他怔了一会,他是着实没想着申氏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难不成是为刘郢试探自己?

不禁就是释然一笑,“那个位置,不是我想要就能得到的。”

这个事情早在益北征战的十二年里,他就逐渐想明白了,皇帝比任何人都清楚对他这个儿子的亏欠,也能在任何方面弥补他,却唯独储位不能。

他毫不避讳地将这话告诉了申氏,“一个对他心怀怨恨的孩子,他如何会放心把皇位交给他?”

“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那抹声音中所带的情绪,头一回毫无顾忌地迸发出来,“你就不怕太子有朝一日登基,对你心生忌惮,对你下手?”

她仿佛还带着一些焦急,就像是为了他而可惜一般。

“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他却依旧平静。

“你斗不过他的。”那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走吧。不要留在他眼皮底下,去一个他不能看见你的地方。”

作为刘郢的女人,竟然会这般劝他?这一刻,他忽地意识到这个问题,自己的声音从一开始就显露无遗,申氏也是同他打过交道的,虽说话不多,但他都能凭一句话就辨认出来——申氏又岂会认不出他的声音?

她早就知道了是自己?那为何还几次这样同他交涉?今朝来这一趟,是刻意为了来找他说这话的吗?还是说同刘郢闹了什么矛盾?

“小宫女——”他索性越过了这个话题,“实话与你说,我虽是皇子。可我并不姓刘,我的生母姓邓,我单名一个‘训’字。”

“若后会有期,你可以唤我一声邓大哥。”

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既然申氏肯和他说出这样的话,就说明是真心为他的性命着想了。也许是知道自己的丈夫手段何其残忍,所以心有不忍的罢。他预备离去,不再此话上多说。

墙后的人却在此时走了出来,脸上尚带泪痕,低扎的发髻早已被风吹得散落,半分没有宫中贵人该有的端庄仪态。他忽得想起那年在桓林山——她在马上遇险被救后,也是这副凌乱的模样。

申氏说,“我知道他要做的一切,你这一战必定是死,你还不肯走吗?”

他就握了握手中长剑,没有回答。

眼前的人却再靠近了一步,似要再开口,他随即制止,“就像你那日说的,世事并非能尽如人意。”

他必不能和申氏交代出自己的计划,就只能将她的话还了回去——不论这一战成败与否,他都要这样去做。这十几年来,他几乎每日都在想着攻入长安,手刃刘勰。

就算最终会失败,他也不能放弃。

既然眼下二人已经明面相见了,他顿了顿,又忽地想起那枚时刻带着的步摇,就索性从腰侧取了出来,“早先就要还你的,但实在不知如何归还为好,那日在东山行宫,原也想趁着机会还你……今朝,总算是能物归原主了。”

虽说他仍然不能明白申氏为何要帮着自己,但他的心中不能说没有动容,再一念及那对姐妹的故事,就更加深了感慨,只愿往后申氏能自由自在,不被束缚于这座皇城。

他知再不可久留,便要迈开腿下阙楼去,身后的那道声音却是又传了来。

这一次,他便没有回头了。

*

这一条挞伐兴安的道,其实无异于当年前往益北,若一定要在这其中说个不同的——那便是所到郡县的哀哀黔首,是一路相送他至城门的。

毕竟他收复益北的战绩在前,所有人都觉得这一战,他必定会成功。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这两年南边沙场的日子,他在刘郢的眼皮底下,配合着他们赢下首战,但其后的数场战役,又皆配合着以失败告终,最后就只得领着这些残兵回朝。

他还记得出征前,那些助威的贺声有多嘹亮,而今战败回朝,这些骂声就有多刺耳。

只是他也听不见这些了。

路经天梁郡下时,他偷偷和一个身型相似的兵丁换过衣冠,后带着自己的亲兵连夜逃出国朝军队。

如此一路北上,预备和益北部曲汇合——这两年他与益北诸侯的联系亦没有断,为的就是眼下这一刻。

年关节下,他在路途中才得知了长安皇帝已死,太子登基的消息。

此事是他没有料到的,不想刘勰就这么忽然地死了。

他彷徨了许久,又摇了摇头,即便是死了,也要挖地三尺,将他从土里翻出来鞭尸,他还不是不能报仇。

那日京畿的土地上,就盖着厚厚的一层雪,大批身着玄色铠甲的军队从北方直逼回阳,于边境地界为都尉发现,对方当即领着三千短兵拦住他们。

他的兵马提前被暴露出来,只能瞧着回阳城后一路烽火狼烟。

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长安行在。

京师兵是在第二日夜里赶来的回阳战场,他着实没有料到刘郢在京畿布下的士卒会是如此之多——当年他住在京郊大营,亦是掌控了长安城内外的军事情况。

这些突然窜出来的军队是……

后来陈令全和校尉李威认出对面势力,猜测是郑氏一族当年留在天梁的几千精兵。

他忽而想起,郑氏如今也已死,朝廷发出来的消息说:是在成帝驾崩后没多久暴毙的。

看来这个刘郢,还真是为他小看了。

他并没有因此畏惧,两边兵马对峙了有三个日夜,眼看着就要攻破回阳城门,于当夜子时,身后却又忽然涌上来几批军马。

那是从各个封国赶过来的援军,他知这一战成败与否,只能在眼下速战速决了,便当即带兵再度发起进攻。那日他策马率先前往,领着身后军队躲过阵阵投石,将冲上来的国朝兵一一斩于马下,血腥的味道让他一度迷失,脑子里就只存了一个念头——鞭尸刘勰!

回阳郡县的城楼上,忽而似从天际发下一声喝令,数道长箭就并着火把上的红光,如电掣星驰袭来,他才从身下那人胸口拔出长剑,眼前忽得弥漫起一线猩红,没防备被其中一箭射中。

那一刻其实他并未生出痛感,只身躯稍稍一震,昂首凝望过去,见城楼中央拉开弓弩的是个少年儿郎,目光中的凛冽之色,仿若两道寒冰。

“将军!”

伴随着身后的呼喊,他才察觉出鼻腔里返上来的铁腥味,可这一箭实在瞄得太准,直穿透他心口,箭头上带着的寒意瞬间占据了四肢百骸,那些叫喊的声音在他耳边就仿若磐石下坠,迅速消散。

他听到了自己沉沉的喘息声,半点不受控制地坠下马去,好在最后一点神思令他清醒起来,他将长剑奋力插入堆积起来的尸首上,由此不使自己倒下去。

“将军,撑住!”好似有人在朝着他跑过来,但那身影也开始变得微弱。

又一道利箭从天而至,他猛地往前一屈,铁腥味从鼻腔里皆数涌上喉头,不由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好冷。

箭尖的寒意乍然放开,侵肌裂骨,那些呼喊声慢慢消于耳畔,周遭的身影也似扬沙散去,他微阖着双眼,在这片极致到死寂的战场上半跪了下来,唯有手中那把屹立不倒的长剑握得死死。

如此方不至于彻底倒下。

混沌之中,却又听着一道熟悉的歌声由远及近,带着荇地悠扬的曲调。

那声音缓缓停下,他努力挥开眼前雪雾,看到了邓氏微笑的面庞。

她说,“阿训,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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