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八月,关塔那摩湾,美国流亡海军基地
从哈瓦那那间弥漫着阴谋与朗姆酒气的昏暗酒吧,返回关塔那摩湾被烈日灼烤的流亡地,威廉·哈罗德少校感觉自己仿佛在两个泾渭分明、却又同样令人窒息的世界间完成了一次穿梭,一边是充满不确定诱惑与致命风险的低声密谋,另一边则是停滞不前、散发着绝望锈蚀气息的现实牢笼。
他所在的那艘曾经在大西洋上劈波斩浪令人生畏的“彭萨科拉”级重巡洋舰,如今像一头被拔去利齿的衰老钢铁巨兽,无声地卧在碧蓝却沉闷的港湾里。
炽烈的加勒比阳光无情地炙烤着巨大的灰色舰体,以往光洁的甲板和侧舷,如今已能看到斑驳的锈迹,这些痕迹如同蔓延的皮肤病诉说着维护不力与时光的流逝。
水兵们进行的日常保养工作,也难掩一种深入骨髓的怠惰与茫然,他们擦拭着或许永远不会再次发射的巨炮,保养着可能永远无法全速运转的轮机,所有的努力,似乎都只是为了延缓这最终衰亡的过程,而非为了任何值得期待的明天。
哈罗德没有立刻采取任何行动。
他将自己反锁在舰上那间狭小闷热如蒸笼的军官舱室里,汗水浸透了他的常服衬衫,但他浑然不觉,内心激烈的天人交战远比外界的高温更折磨人。战略情报局那个叫卡洛斯的特工的话语,如同带有魔力的低语,在他脑颅内反复回响、碰撞:“为美利坚……共同的敌人……家人的安全……尊严与目标……”
每一个词都充满诱惑,指向一条看似可以摆脱当前困境的活路。
但与此同时,无数反对的声音也在他心中咆哮。对麦克阿瑟将军的个人忠诚与感恩;对“工团分子”那群颠覆了旧日秩序、他曾与之血战的“叛乱者”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与鄙夷;以及作为一名职业军人,对“背叛”这一行径本身所产生的本能的荣誉抵触感。
他深知,如此关乎舰队命运、关乎数百名军官前程乃至生死的大事,绝非他一人能够独断,他需要盟友,需要倾听不同的声音,更需要有人分担这足以压垮脊梁的重负。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借口需要进行舰船夜航设备的状态核查,哈罗德将他最为信赖的几位同僚,秘密召集到了他那间相对隔音的舱室。
窗外,是璀璨却陌生的加勒比海星空,咸湿的海风勉强带来一丝凉意,舱室内则是烟雾缭绕。
昏暗的灯光下,映照着几张神色严峻的面孔:他所在巡洋舰的舰炮长,脾气火爆资历深厚的安德森中校;一位驱逐舰舰长米勒中校;以及身处舰队司令部,掌管后勤命脉,对现状了解最为透彻的戴维斯少校。
没有多余的寒暄,哈罗德深吸一口烟,随即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将自己在哈瓦那与“华盛顿方面代表”接触的全过程和盘托出,并详细转述了卡洛斯代表联合工团提出的那个惊人的提议。
他的话音刚落,安德森中校第一个猛地站起,他古铜色的脸膛因瞬间涌上的血气而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
他强压着音量,但声音里的愤怒与难以置信却如同压抑的火山:“威廉,你他妈的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背叛?在这种山穷水尽的时候,背叛麦克阿瑟将军?是他保住了海军最后这点骨血,没有他,我们早就和留在本土的那些老伙计一样,不是被工团暴徒清洗,就是烂在战俘营里了,这他妈是忠诚是原则问题,是对我们宣誓效忠的美利坚合众国的背叛!”
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眼神死死盯着哈罗德,仿佛要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我们是合众国的海军,是穿着这身军装的正规军人!不是那群可以为了几块面包就朝自己人开枪的暴徒,更不是待价而沽毫无廉耻的雇佣兵!”
相对冷静的米勒中校眉头紧锁,他抬手示意安德森稍安勿躁,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声音低沉而审慎:“哈罗德,即使我们暂且搁置忠诚这个沉重的话题与工团合作难道就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吗?甚至是正确的选择吗?我们脚下这些战舰,港口里囤积的燃油和弹药,是谁在间接支持?是德国人,他们是工团的死敌,拥有强大的海军,并且一直通过古巴这条线,向我们提供着最基本的生存物资。”
“如果我们必须寻找外援,为何不考虑他们?借助德国的力量,我们或许真有机会打回本土,光复我们失去的一切,这难道不比向那些我们曾经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的对手屈膝投降,更符合一名军人的荣誉和逻辑吗?”
负责后勤的戴维斯少校则显得更加现实,甚至有些悲观。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疲惫与无奈,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安德森,我的老伙计,忠诚和荣誉是高级的精神食粮,但它们填不饱水兵的肚子,也无法让战舰的钢板停止锈蚀,更无法让精密仪器在缺乏备件的情况下正常运转。”
“米勒,联系德国人?他们现在看似友善,是因为我们还有利用价值,可以牵制工团,一旦我们失去价值,或者他们觉得控制我们成本太高,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像破抹布一样扔掉,我们最终只会从一个困境,跳入另一个更深的万劫不复的泥潭。”
他转而看向哈罗德,语气沉重:“工团的提议尽管像吞下苍蝇一样让人恶心,像背叛一样让人难以接受,但至少,他们给出了一条看似可行的回归路径,明确提出了对家人安全的保障承诺,先生们,请现实一点,我们在这里还有什么未来可言?眼睁睁看着这支曾经荣耀的舰队在热带的风雨里一天天烂掉?等着哪一天古巴人民觉得我们是个麻烦,或者德国人改变了主意,然后像驱逐乞丐一样把我们赶出这个唯一的避风港?”
哈罗德痛苦地揉着突突发痛的眉心,听着三位最亲密同僚这番激烈而深刻的争论,这几乎就是他内心挣扎的完美复刻。他完全理解安德森那份基于个人情感和传统信念的固执坚守,也明白米勒在绝境中试图寻找第三条道路的挣扎与不甘,更清楚戴维斯所指出的、冰冷到令人无法反驳的残酷现实。
“我完全理解你们每一个人的感受。”
哈罗德终于开口,声音因疲惫和压力而异常沙哑:“我和你们一样,对那个远在华盛顿的工团政府提不起丝毫好感,对麦克阿瑟将军我内心充满了无法偿还的感激,但是,先生们,我请求你们睁开眼睛,仔细看看我们周围!”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舷窗边,用力拉开厚重的窗帘,指向窗外那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冽光泽却死气沉沉的港湾,指向那些如同海上坟墓般的舰船轮廓。
“我们在这里像被世界遗忘的孤魂野鬼,我们还能坚持多久?我们的燃油储备,还能支持几次像样的训练出航?我们的零件库存,还能维持几艘主力舰艇的基本战斗力?水兵们眼睛里那种无所适从的迷茫,你们难道看不见吗?至于联系德国人……”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米勒,摇了摇头:“相信我,柏林的那群贵族和他们的宰相绝不会真心实意地帮助一支前美国海军去‘光复’本土,我们只会成为他们全球棋盘上一枚可以随时牺牲的、无足轻重的棋子。”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触动他自己,也希望能刺穿其他人心理防线的话:“还有我们在座每一个人都有留在故土的家人,朋友……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我们在这里每多逃避一天,他们就多承受一天的不确定,旁人的审视,甚至是潜在的歧视与迫害,那个卡洛斯,他明确向我承诺,只要合作,一切都可以放在桌面上谈,首要条件就是保障我们所有官兵直系亲属的安全与基本生活。”
这场关乎命运的秘密会议,在狭小的舱室内持续到深夜。
忠诚、荣誉、现实、家人、未来……这些无比沉重词汇在浓重的烟草迷雾中激烈交锋。
最终谁也无法用纯粹的理念彻底说服对方,但一种模糊的共识,在反复的辩论与痛苦的权衡中,艰难地浮现出来:至少不应该立刻拒绝这唯一的“机会”。
应该再去接触一次,获取更具体更明确的条件和信息,以便做出最终决定。
哈罗德和戴维斯明显倾向于深入接触,米勒持谨慎的观望态度,而安德森尽管极度反对,情绪激动,但在哈罗德“仅为获取更多情报,以便更准确地评估局势和风险,并非承诺行动”的反复劝说下,最终勉强同意暂时保持沉默,不向上级揭发,但他坚决拒绝参与任何后续的接触。
只是他们四人全都沉浸在激烈的思想交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在舱室外那条昏暗寂静的走廊里,一名负责夜间清洁工作的年轻水兵丹尼尔斯,正巧在清理附近的防水垃圾桶。
舱室内的讨论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在情绪激动时,难免有语调升高,词汇泄露的时刻。断断续续地,“工团”、“接触”、“谈判”、“条件”、“家人”……这些极其敏感的词语,如同冰冷的针尖,刺入了丹尼尔斯的耳膜。
这个来自德克萨斯州农牧场家族世代忠于旧联邦观念,对麦克阿瑟将军抱有近乎宗教般虔诚崇拜的年轻小伙子,瞬间僵立原地,心脏如同被重锤擂击,狂跳不止。
他听到了什么?几位他平日里敬畏有加的高级军官,竟然在秘密讨论与“工团叛匪”接触?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背叛吗?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攫住了他,告密无疑会毁掉这些军官,甚至可能引发舰队内部的清洗与动荡。
可不告密岂不是对自己内心信仰、对麦克阿瑟将军、对流亡政府的严重背叛?
他最终怀着巨大的不安与灵魂的撕裂感像逃避瘟疫一样匆匆离开了那片区域,甚至连清洁工具都忘了拿。
但这个无意间窥见的惊天秘密,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他年轻而单纯的心上,让他坐立难安,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