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就像寒冬季节天上掉下来的刀子，一把又把戳在了杨洋慧的心尖上。
她握着刘小妹婶娘的来信，想起了友莲伯娘在世时对她的好。她又想到了小波哥，要说善良，这两娘崽在整个前进生产大队是出了名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善良的人们阳寿就这么短？难道是善良的人还不够多？其力量还不足以以压倒那邪恶的么？她又想到了仁杰哥，是邪恶害了他，从农村到城里的一切不幸都是邪恶造成的。
她决定仿效友莲伯娘的作法，初一、十五吃斋。
杨洋慧以为这样做，可以带来心灵上的安慰。让她没想到的是，吃斋是一回事，人世间万物的运行轨迹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天下午刚下班，杨洋慧同师傅从食堂出来时，迎面碰见刘小平和董少先两人。他们是受杜仁杰妈妈的委托，叫她去一趟杜仁杰的家。
她知道出事了，明天正好是星期天。她跟师傅打了个招呼，就听刘小平和董少先说：
“出事了，出大事了！”
确实是出大事了，而且是割腕。
好在割的位置不对，又好在他妈妈回来的及时，才没有出人命。他妈妈最清楚儿子为什么割腕？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杨洋慧，心病还得心药治。她确信杨洋慧会来的，这是她这个资深护士长的最基本的判断。于是她就打发人去找到刘小平和董少先，叫他们快去请杨洋慧来一趟。
一进屋，杨洋慧就看见杜仁杰躺在床上打着点滴，旁边站着他的父母。
“叔叔、阿姨，我来了。”杨洋慧负疚似地叫道。
“哦，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仁杰的爸爸一语中的说，并把众人叫到了另一间房去。这个空间就留给了这两个前世的冤家了，他父亲坚信：这个情感上死结就会从今天晚上慢慢地解开。
杨洋慧看着杜仁杰左手割腕处流淌着的血迹，再看看他那痛苦的表情。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无法回避眼前的现实。假定，他真要是走了，她将会不顾一切地撞死在他的面前，与他一起共扑黄泉。
她没有叫他，她在床边款款地跪下了。她轻轻地托起他的左手，用自己的舌头舔着那殷红的血斑说：
“你真傻，一个堂堂的男子汉，这么英俊潇洒的男子汉，就这么一点出息。为一个坏女人割腕自杀，不值啊，仁杰哥！”说完，她又舔。她用自己的口腔里的黏液和泪水，将血迹犹如护士用棉球沾着酒精一样，舔得干干净净。
一阵清凉将迷迷糊糊的杜仁杰给弄醒来。他费劲地抬起头来，看到慧慧正在舔他的伤口，他猛地一下坐起，翻手摸着慧慧的头，他还想把打点滴的右手摔掉，被慧慧强行制止住，并说：
“仁杰哥，你要这样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我现在就走，你信不信？”
慧慧的话如同定海神针，他右手不动了，左手还在不停地摸着她的头。他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叫我还有什么奔头？我不管，我要你，我现在就要！”
慧慧也不哭了，她倒显得很平静。她明白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她望着仁杰哥说：
“仁杰哥，我衷心感谢你对我的这片真情。只是我已变成了一个坏女人，请你原谅，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如果你连我这个坏女人都不管不顾，那也好，我现在就可以宽衣解带，随便你怎么处置！不过我要提醒你，由于你的鲁莽，将会彻底毁掉你在我心中那美好的伟岸形象。因为你这不是爱，而是地地道道的发泄，与畜牲没有什么两样；同样也会由于你的鲁莽，你也会发现我并不是你心目中的女神。还有就是，你的父母和刘小平、董少先都在隔壁看着我们。你愿意辱没你的门风吗？ 仁杰哥，我们不能做夫妻，这是命中注定了的，人抵命不过。做不成夫妻，作兄妹吧。这是我的真心话，你永远是我心中的男神大哥。”
仁杰平静下来了，他用手指了指说：
“叫我妈妈过来，该换药了。”
仁杰的妈妈过来换了药水，又出去了。她放心了，儿子有救了。这个救星就是这个跪在地上的女人。
“慧慧，你能做我妈妈的女儿吗？”仁杰说。
“只要你我心诚，比那个空头的女儿要强得多。我可以保证，我还会像以前一样，同你保持联系的。不是一天，不是一年，而是永远、永远……你能做得到吗？仁杰哥。”
“慧慧，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能告诉我吗？”
“我说过，揭旧伤疤是很痛苦的，难道你又要叫我痛苦一回不可吗？再说了，我也不会再去回首往事了。”
“那好吧，我努力踩着你的步伐走吧，你永远也是我的好妹妹！”
正如仁杰的爸爸所说的那样，慧慧把他（她）们叫过来以后说：
“叔叔、阿姨，全是我不好，给您们添了这么多的麻烦。现在，我和仁杰一切都说好了，您们放心吧！”
“一个巴掌拍不响，是我心胸狭隘，一时想不开，给父母和慧慧小妹带来了惊吓。下不为例了，你们两个家伙到厂里后不许乱讲啊。还有，慧慧从今往后是我的小妹妹，谁也不准欺负她，更不许打她的歪主意！”
仁杰的一番话真是使大家破啼而笑。最后，在仁杰的安排下，由刘小平和董少先送杨洋慧回到了公司宿舍。
昨天晚上，杨洋慧一回到宿舍就坐在床沿上。她想把弟弟杨洋龙叫过来，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他。可转念一想，算了吧，反正都处理好了。
自从返城以后，她就本着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从不麻烦弟弟杨洋龙。他是她们这个家的顶梁柱，已经相当的不易了。好在过一两年，二弟和三弟也都要走向社会参加工作，到那时大弟的担子才会彻底轻松下来。
她从箱子里翻出当年杜仁杰写给她的那封信，又找出自己给杜仁杰的那封回信。她把他那封信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这样读这封信了，套用信上的说法，就叫n次吧。她清楚地记得，她上吊寻短见的时候，是小波哥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然而，让她燃起了对生活的新希望，就是仁杰哥这封信。她就是凭借着这封信，穿越了生命中最黑暗的隧道直到现在。
她十分珍惜自己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并且把它视为生命的一部分。正是基于这一不变的初恋，她才作出了那怕是彻底毁掉自己的名誉，也要视死维护杜仁杰的一世清白之举。
她这样做了，她的心灵终于得到了救赎。是的，这是她信奉了初一、十五吃斋这一信条的结果。张友莲伯娘，在她的心目中已是菩萨般地存在。
最先发现杨洋慧初一、十五吃斋这一习惯的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师傅——全双全。
全双全自幼父母双亡。从8——12岁，可以说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12——16岁，他就随堂兄来到市里，要么挑河水卖，要么挑黄泥卖。堂兄则在运输社拖板车，由于他双脚天生残疾，走路有明显的点点，拖板车肯定不行。恰逢运输社要招厨房小工。
堂兄领着他，对社长说：
“社长，这就是我的老弟全双全，全身上下冒得那个地方揪不出一瓢苦水来。他不该姓全呐，而且还叫双全呀。真是天煞的名字啊！”
“唉，不要这样讲嘛。前面一截是苦了，从现在起就不苦了。请你记住，这个名字取得好！”
就这样，全双全有了一份正式工作。
这个世界上，苦命的孩子要么自强，要么自贱。全双全属于前者，他在出师后就凭着一道红烧肉，赢得了评委的一致首肯，拿到了初级厨师资格证；再后来，他又凭借着一桌酒宴十个碗，拿到了当初所有参赛选手中唯一一个特级厨师资格证。
手艺在手，是自己的谁人也拿不走，名气也水涨船高起来。有人打起了他的主意，给出双倍工资。但他不为所动。他给出的理由是：运输社给了他新生，他要为它工作一辈子，除非单位不要他！
自从公司领导把杨洋慧交给了他，他就更加死心塌地了。老杨头，一个多好的人呐，他要把他女儿杨洋慧带出来，把所有的厨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
当全双全师傅第一眼看到杨洋慧，他为之一振。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跟她父亲老杨来过食堂买饭时，他见过。现在的她竟出落得如此的美丽，还成了他的徒弟！对她的评品，他没有像旁人那样往深处想，更没有那么肉麻。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只是教授好她的厨艺，其它的一概不在他的职责范围。
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为何要吃斋？这个问题一直埋藏在全师傅的心底，他也想找个机会问一问，可总不得法。有好几次话到口边，都被自己咽下去了。
机会来了。
一次公司中秋节会餐。
就餐的人们都散了，全师傅和往常一样手里拽着一把钥匙，坐在就餐的桌子旁同人聊天。这个时候，杨洋慧端着碗筷过来了，碗里一半米饭一半白菜，外加一碗萝卜汤。她在师傅边上坐下开始吃饭，看她那大口咀嚼的神态，肯定是饿了。
“洋慧，家里的菜都带回去了吗？”其实，全师傅早就看见洋龙把会餐的菜带回去了。他纯粹是没话找话，或者说是今天问话的开场白。
“带回去了呀！是洋龙带去的。”说这话的时候，她只顾着吃而没有看师傅。
“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唉，我问你一个事情。”
洋慧这个时候抬起头来看着师傅说：
“什么事，你问吧！”
“我一直没搞明白，你年纪轻轻怎么吃起了斋呀？”
“这个……我可以暂时不说吗？”
“当然可以，不过有一个最大的弊端，你想过没有，你吃斋这一天恰逢喜庆宴会的话。而你作为主厨，却不能尝大鱼大肉的咸淡，你怎么做菜？”
“有你在呀，我怕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洋慧已经在扒拉碗里最后几粒米饭了，她同样没有抬起头来。
“什么？”全师傅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只是失措地对她挥挥手说：
“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在等他们接班的人来。”
全双全这个厨艺顶级高手，这个老实巴交的苦命汉子，这个走起路来有点点的残疾人。竟被自己的爱徒洋慧这一句搅动得有点心神不宁起来，那天夜里开天辟地头一回，他失眠了。
第十九章
红烧西施楼横空出世
59
1979年上半年，运输市场在悄然发生变化。首先闯入社会营运市场的是客运，随着“踩一脚”招手即停的方便车杀入，从此撕开了国营公交公司一家独大的局面。紧随其后的便是货运市场，私人货车一亮相就是日本进口加长版的“五十铃”，这种车拉得多跑得快，又省油。这些个个体运输户要价也低，不到一年，整个货运市场的份额被社会运力抢走了一半还不止。
严酷的现实摆在了这家曾经独霸天下的云阳市运输公司面前。
杨洋慧感觉到了。食堂要实行成本核算，公司已无财力像以前那样大包大揽。
杨洋龙也感觉到，他已没有以前那么忙了，调度室派发单子少得可怜。
改革的年代，一天一个样。没多久，全面承包制在云阳市运输公司进行推广。
全双全师傅跟他的徒弟杨洋慧合计了一下，壮着胆子把公司食堂给承包下来。公司以现有的场地和主要炊具为据，每个月收取一定的管理费，现有的厨房员工一个也不能少，其工资由承包人发放。其余，公司本着放开搞活的原则，一概不管。可对外承揽酒宴。
要说杨洋慧和师傅是壮着胆子签下的这份合同的，也不全对。她（他）们俩看重的就是“可对外承揽酒宴”这一政策。要说赌，这就是最大的赌点。
司机这一块也包了。杨洋龙就挑头承包了自己手头上开的那台解放牌。承包合同一签，他就卯足了劲在省道国道上跑起来。还不错，比没有承包强。袋子鼓了，除了留足了自己的开销，剩下的全部交给了母亲。
“洋龙崽耶，这么多年苦了你。到现在也还没成个家，你姐姐可惜了那副美人胚子了呀，仁杰那么好的一个人放着不要，我倒要看她带个什么人上我这个门？”母亲说到儿女成家立业之事，就有点落泪。
“姆妈，您不要操这个又操那个的心好不好？您就安安心心地养老，到时候您肯定儿孙满堂，要您笑都笑不过来！大弟洋鹞这个学期费用我已全部寄过去了。我跟他通了电话，一切还好。不让小弟住厂里是我的主意，姐姐现在承包了食堂比较忙，回来的次数就会少一些，您老不要说三道四的，好嘛？”洋龙见到姆妈笑了，他自然也笑了。等小弟洋槐回来后，兄弟俩说了会话，洋龙才回到公司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