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派出所里，两个年轻的小民警无奈地看着眼前几个老阿爹。
四个老阿爹，平均年龄八十，个个面红耳赤，吵得上气不接下气。
刚毕业的民警小王差点给跪下磕头，生怕他们一下背过气去。
“册那，你个畜生，”梁根发一路上骂上八百回，依旧不解气，“我哪里得罪你了，一直和你客客气气，你做人了吗？
上海来人那么大的事，你就瞒着我，三言两语把他们打发回去了？你个畜生要遭报应的，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谁说没人收尸？就你有儿子，我没有？”
“你不做人，我看你儿子对你能有多好。”
肖哥大黑脸指着他的鼻子，他年轻的时候就看王小狗不顺眼，这家伙是什么人，他心里清清楚楚。
阿三被迫卷进来，两边劝着，他的宗旨是，一把年纪了得过且过吧。
这事在王小狗心里放了好多年，当时厂长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梁根发知道，今天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说出来了。
嫉妒，坏了大事。
此刻王小狗心里虚得很，但面上还是装得很硬气。
“这怎么能全怪我呢？我就是个会计，被叫过去问几句话，当时上海人在厂长办公室待着，厂长说得多，你去找他！”
“找你妈！册那！”梁根发又骂。
不管是厂长还是王小狗的妈，都要掘坟才能见了。
王小狗说得也没错，当年上海下来人，是老厂长接待的，梁根发已经是铁厂的技术老师傅，要把他放走，就是把铁厂拼图挖掉一块。
老厂长不愿意，瞒着梁根发把事情压下来，就说他技术不行，身体受过伤，过几年要退了。
当然也少不了王小狗在里面添油加醋。
原本可以回上海继续当工人，后面领退休工资，小华还能上去接班。
生生给他把路断了。
“梁根发你一把年纪别太贪心，虽然没回上海，可前几年他们又下来人了解情况，给你发养老金，怎么好事都落你身上了？你知足吧！”
“有好事是因为我们祖上积德，我阿爸人好，你这个缺德老畜生配不上！”二华从外面快步进来，一边走一边骂，声音洪亮，王小狗被吓得一激灵。
他再探头一看，好家伙，大华夫妻俩、秋华、小华夫妻俩都来了，心里暗骂梁根发命好，一家子给撑腰。
“阿爸，你没事吧？”秋华火急火燎地过来，大冬天鼻尖上冒出一层密密的汗。
“家里人总算来了，”民警擦擦额上的汗，对二华说，“你看他们都这么大年纪了，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都是邻里乡亲，有什么事好好商量嘛，别动气，对身体不好。”
“是，是，是，我们这岁数，活一天赚一天，别为以前的事伤和气。”阿三又出来做和事佬。
“这事怎么能算了？”赵晓娟把梁根发扶到身后，小老头干瘦干瘦，个子还没她高。
人家都说梁根发脾气不好，可他这几年在家鲜少发脾气，眼见他脸红脖子粗，一边骂一边杵着拳头要打人，赵晓娟知道自家公公这是气急了。
“我公公原本可以回上海，堂堂正正做上海工人，正经的工人退休工资和下放的养老金怎么是一回事呢？
原本我们也能沾光，一起去上海，那一家老小就不是这个光景了，这里面的损失三言两语就能了？”
晓娟明事理能当家，梁根发一向服她，听着她替自己喊冤，反而平静了许多。
没说上两句，王小狗的儿子媳妇也来了。
“都和你说了别老出门，一大把年纪在家帮我干点活不行吗？现在倒好，搞到派出所来了！”王建华进门就把自己阿爸一顿数落。
王小狗到底老了，被儿子喷了几句竟缩缩脖子什么话也没说。
“你们这一家子干嘛这是，想以多欺少？”
数落归数落，自家阿爸受欺负，跟扇他巴掌也没什么区别，王建华也不是个甘愿受气的人。
“梁大华你就这么窝囊？你家主婆都骑到头上了，你家兄弟姐妹这么多人，轮得到你赵晓娟出头？”
“轮不轮得到不是你说了算的，这是我们家的事，你王建华堂堂一家之主这么多年可发财了？”
没想到梁大华年过半百居然支棱起来，这还轮不到毒舌二华出场，王建华已经憋得脸红脖子粗。
“我不和你打嘴仗，我们有事说事，”大华看向王小狗，说，“你儿子也在场，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事过去那么多年了，确实没办法挽回，但我要为阿爸寻个公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老实实回答。”
“上海人来没来过铁厂？”
“来了……”
“谁接待的？”
“老厂长。”
“还有别人吗？”
“……”王小狗看一眼自己的儿子，王建华甩个白眼过去。
“有还是没有？”
“有……还有我……”
“上海人是为了让我阿爸回去上班？”
“……是……是这个意思……但是那会儿根发年纪也不小了啊，前几年在铁厂被溅到了铁水……”
听到这儿，梁根发激动得拨开赵晓娟，说：“你还记得我被铁水溅到眼睛差点瞎了？我差点儿死在钢铁厂，冲这点儿情谊，你们还在他们面前说瞎话，就见不得我一点好？”
“这主意谁出的？”大华接着问。
被他那双“温和”的眼睛盯着，王小狗觉得自己的寒毛都竖起来，梁根发刚才的话也戳中了他的要害。
当年他不知道厂长这样做不对吗？
他知道，一直就知道。
这么多年每次想起来心里就不对劲，凹糟、不爽利，可没有办法，他是帮凶，难不成自己抽自己几巴掌？
“老厂长出的主意，他就是觉得根发技术好，厂里不能没有他。”
“你呢？”
“……我也帮着说了几句……”
王小狗说完竟不横了，老厂长死了好几年，这事也是烦心，他梁根发还能把自己怎么样吗？
吃牢饭？那不能。
“王建华，这事很清楚了，就是你阿爸对不起我阿爸，你们给你说法吧！”梁二华有点儿不耐烦，村里头看他做红木发了，有好几家跟着一起赚钱，早几年王建华也让他儿子来学过手艺，只是小子没天赋没定心，最后没成。
怎么说都是受过二华照顾的，现在欺负起老子是一点儿不含糊。
事情问了个清楚明白，王建华理亏不说话。
“阿爸，你是受害人，这事上你受委屈了，想怎么办你说，我们肯定站在你这边。”赵晓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