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打记事起，董凡就发现自己的小阿姨是个顶顶特别的存在。
比如，梁果果考班里倒数第二，大舅舅拿着棍子生无可恋地哀嚎：“你要是能有春华一半，不，三分之一的脑子，我就去祖坟磕头！”
梁果果八分长相似大舅舅，五分脾气像二舅舅，至于脑子嘛……
“祖坟也不能总是冒青烟啊！”
他龇牙咧嘴地捂着屁股，死鸭子嘴硬，“我已经进步很大了，上次是倒一，这次前进了一大步！
别老拿我和小阿姨比，祖坟累了需要休息！”
“你个小猢狲皮痒啊是！”
大舅舅追着梁果果满院子跑，大舅妈将软萌萌的董凡护在怀里遮住眼睛，一边轻声细语道：“凡凡可要好好读书，像你小阿姨一样做知识分子。”
再比如，每次小阿姨回来，大家都是欢天喜地迎接她。
三个孩子都特别喜欢她，小阿姨总是不负众望，每次回来都带着满满一大袋子小零食。
光是泡泡糖就有好几种，各种颜色单个装的，长长一条卷起来的，还有那种倒进嘴里劈里啪啦响的跳跳糖，董凡的童年甜美又梦幻，小阿姨就是她美梦里的仙子。
不过，等董凡长到快二十的时候，发现仙子并不好当。
饭桌上，最开始不舒服的是娘舅阿爹，董凡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小阿姨回来，娘舅阿爹就会咳嗽。
“咳咳……”梁根发似乎被香喷喷的米饭呛到了，轻咳两声，见无人回应，干脆放下碗筷重重咳两下。
“阿爹你怎么了？”董凡关切地问。
娘舅阿爹不说话，大舅舅用手肘捣捣大舅妈，大舅妈又朝对面的二舅妈挤挤眼睛。
董凡总结了一下，一个手疼，一个眼疼。
刚刚还好好的一家子怎么都不舒服了？
“春华，一个月没回来了，最近工作忙啊？”还是秋华最先开口。
梁根发见秋华开口，暗暗松了口气，两姐妹虽然年纪差得比较大，但是春华肯听姐姐的话。
“嗯，很忙，”春华点点头，将一块晶莹剔透的红烧肉塞进嘴里，“还是阿爸烧的红烧肉最好吃，我上个月出了三趟差，成天吃外面的，嘴里都没味道了。”
听她说一个月出差三趟，梁根发一下子泄了气，嘴里的饭菜比案板上的蜡还难嚼。
“好吃你多吃点……走的时候让晓娟给你装点带着……”
这些年小老头越发干巴巴的，像梁大华去山上拔的冬笋，剥壳焯水，铺在筛子上晒太阳，几天下来，原本粗壮结实的冬笋被晒干了水分，黑黢黢皱巴巴。
“再忙也要出去玩玩，见见朋友。”
吴新往秋华碗里夹一筷子鱼肚皮，又极其行云流水地顺掉了她碗里的笋干。
秋华爱吃笋干，原本干巴的笋干混在红烧肉的队伍里，鲜甜不腻的汤汁让笋干再度鲜活。
不过，秋华的胃不好，吴新叨叨很多遍，她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正到吃的时候又忘了。
“见啊，当然见，忙也要挤出时间见朋友，陪家人，放心吧，”春华快准狠地抢先夺下碗里另一块笋干放进嘴里，嘿嘿笑着，“阿姐，姐夫不让你吃，我替你吃了。”
“你们一个个说不到点子上，春华，二哥是个粗人，我直接点……”
“你那开场白我听得耳朵起茧子。”春华撇撇嘴。
梁二华见她这样能不明白吗？后面的话她不爱听，更不想听，可他是二华，这个家要是连他都不敢说，那便没人敢说。
“这个家里谁最聪明？当然是你，不过，论脸皮最厚，当然是我，你不爱听我也得讲。我就问你一句，什么时候把人带回来看看？”
“没人怎么带？”春华也不恼，每次回来饭桌上就是这点儿事，这么多年了，来来回回早就习惯。
“怎么没人？”二华激动之下“啪”地放下筷子，想站起来却被圆滚滚的肚子卡在桌下。
“那、那、金总！金总不是人啊？那么多年我们都看着呢，金总对你，对我们家真是照顾啊，阿爸胃出血的时候我在外地，是他赶过来送医院的，忙前忙后地打招呼，钟文已经走了，哎呦！”
二华左脚猛的一阵钝痛，赶忙低头去看，就见罗珍又毫不留情地在他满是肥肉的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他一下子闭嘴，不敢再说。
听到这个名字，董凡心里咯噔一下 ，急忙寻着小阿姨的眼睛看去，果真见着里面星星点点，她心里暗骂二舅舅嘴笨脾气臭 。
不该说的也说！
“行了吧你，什么话都往外喷，闭嘴吃饭！小妹子不结婚就不结婚呗，还怕没人养嘛？果果 、笑笑他们，一桌子孩子以后给春华靠着呢 ，再说了，春华一年赚的顶几个我，怕什么！”
也就小华天天和他呛，二华咧咧嘴皮子，自知说错话，只能不吭声。
“吃饭，吃饭！”梁根发皱皱的脸上拧出一个笑，尴尬又没生气 ，比哭好不到哪去。
小女儿从小聪明，谁家不羡慕？
春华工作没多久在城里买了套小房子，正儿八经做了城里人，梁根发天天高兴地合不拢嘴，逢年过节一大家子，孙辈们从屋里跑到屋外，又跑到村头，他站在院子门口，小猢狲们远远地朝他招手，扯着嗓子“阿爹阿爹”地叫，他干涸的心里被灌了满满的蜜糖水，又甜又满，脸上即刻开出花儿来。
花儿没开几年，转眼，春华的婚事成了他的心病。
小老头不懂城里人的潮流，只知道是人就得结婚，不能总是一个人，春华还是个小娘鱼，哪有女人不结婚的，那不成了笑话？
笑不笑的是其次，梁根发这光景，村里也没人敢笑他，关键是他觉得春华不结婚，自己就没脸下去见老太婆，邱珍会怪他，到了下面也吃不到老太婆给自己煮的白粥。
吃完饭，梁根发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 ，天气倒也不算太冷，几个孩子都给他买了新棉袄。
老头子了，还买那些个新衣服干什么，浪费钱。
他看看墙角的柿子树，上个月大华把柿子都采下来堆在篮子里，春华和邱珍一样喜欢吃柿子。
想到这，他怕一会儿自己又忘了，赶紧起身去拿。
柿子由原来的青黄色变成橙黄色，底部的蒂略略有些发黑发硬，上面薄薄的白霜告诉我们主人家对它们很重视。
梁根发轻轻地一个个拿起，小心放进袋子里，春华在城里怕是吃不到这么好的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