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合上了双眼。
绛珠仙子在太虚幻境的门前醒来。
警幻仙子在门边伫望，见她缓步行来，如释重负，露出笑容：
“妹妹回来了？”
“劳姐姐久候。”绛珠微笑，翩翩施礼。
警幻伸手扶住她的腕子，顺势携了她的手，向内缓行：“我倒没有久候，只是这一橱精魂，都念你良多，苦等多时了。”
绛珠微讶：“她们不怨我毁了她们这一劫的修行么？”
警幻轻笑，在薄命司前驻足，却抬手指了指对面空无匾额的一排殿宇：
“她们如今都去了那里，庸碌寻常，无名无姓，无遇无劫。
“可每一位归来时，都行动温柔、魂魄温暖，无欲无求、无怨无悔。反而暗合大道、修为精进。”
绛珠听到这里，嘴角上翘，也含了一丝笑意。
“可见薄命司此前的修行之道，有些过苦了。”警幻轻叹。
绛珠与她慢慢向前，走过了薄命司的大门，再往前去，便是灵河横空，波浪滔天。
“那如今薄命司金陵那一橱里，还有谁在呢？总不能我过去一趟，竟替姐姐度化了所有十二钗罢？”
绛珠说笑。
警幻看了她一眼：“可卿在，尤二在，元妃在，阿凤在。”
绛珠沉默下去。
秦可卿死在她重历之先，尤二姐自己选了跟随贾琏的那条路，元春也依旧成了牺牲品，她们仍旧归于薄命司，这也就罢了。
可是王熙凤，为什么还没有堪破呢？
“阿凤心高气傲，她满心都是‘凭什么’三个字。”警幻轻轻叹了口气，转了脸，岔开话题，
“你这一世，可甘心了？”
绛珠迟疑了许久，才缓缓道：“美中不足四个字，想必我再历十世，也是一样的。
“所谓修行圆满，不过是明白红尘缺憾，哪怕是仙人，亦无法改变……”
言讫，忽然漫天红霞，金光大盛！
更有无数鸟语花香在空中飞舞，萦绕在绛珠周围，却不曾有半分粘在她衫裙之上。
绛珠心有所感，忽有所悟，微笑仰头，看向高处，檀口轻开，言出法随：
“愿天下人，持寻常心、生寻常念、行寻常事、得寻常果。顺势而为，顺因结果，得证大道，不堕轮回。”
言毕，鸟语花香一阵喧嚣，朝四面八方散去，淡淡馨香，隽永不散。
警幻不由退后一步，双手合十，低头赞道：“绛珠真乃大慈悲心。”
绛珠仙子一笑，全身装束忽然变回她从皇宫中离开那一日的模样：寻常布衣，荆钗绾发。
警幻看着她的样子，眼神忽然有些飘忽，眨一眨眼，才定下来心神，含笑开口：“绛珠可还有什么要我解惑的？”
绛珠仙子挑眉看她，一瞬，反应过来，呵呵轻笑：
“姐姐是想让我问一问，如何今日不见神瑛侍者？”
警幻笑看她：“你当真不想知道么？”
“那好。姐姐，神瑛何在？”绛珠淡笑依然。
警幻轻轻长出了一口气：“他那一点凡心成了执念，生而为人却薄情冷性，更对发妻不闻不问……
“反而有违历劫本意。
“天道不喜，罚他去各处担水，浇灭一切虚妄。”
绛珠疑惑：“各处？”
“譬如火焰山，伏魔殿，洛阳井……”警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想去看看么？”
绛珠忙不迭摆手：“恩怨早清，不必再生因果。”
警幻掩唇轻笑：“你生了念，因果如何，你可就说了不算了！”
绛珠无奈地看着她：“姐姐，春感秋悲、朝啼夜哭、痴情结怨各司，最近都无事吗？
“我如今修为大涨，倒是可以帮着姐姐也度化一下这各司精魂的！”
警幻长笑：“既你累了，便歇一歇罢。”
话音刚落，后园忽然一阵尖锐的鸟鸣！
绛珠诧异：“这是谁？”
“是阿凤。”警幻头疼地扶额，“她原本在后园待得好好的，结果你和神瑛去历劫，她非要跟去玩。
“可两世来回，她都不高兴。天天在后园乱叫，凭什么凭什么个不停。
“我本想等你回来劝劝她。
“可是她却说，你能重历改命，她又凭什么不能……”
绛珠失声笑了起来：“此言倒也不错。”
警幻捂住双眼，一声哀叹：“第一世是你际遇太过悲惨，众魂才愿陪你重历。
“可第二世她已算是子孙满堂、富贵终老，这样还不甘心，还嚷嚷凭什么——
“旁人已经证道就不提了，便是仍然留在薄命司的秦、尤、元，三人都暗含忿忿，不肯陪她。
“难道让她一个人去重历？”
绛珠嫣然一笑：“有何不可呢？”
警幻皱眉：“绛珠不要玩笑！”
“姐姐总说我等痴儿，姐姐如今，何也太痴焉？”绛珠含笑挑眉，“大道朝天，各证一边。
“阿凤要证什么，那是她的自由。证到了，是她的造化；证差了，也是她的劫数。
“姐姐拦得住她出幻境，还能拦得住她生妄念了？”
又回头一指薄命司，“至于那三位，既然前两世都脱不去那一层皮，去不去重历，难道还由得了她们不成？
“姐姐这太虚幻境之主，做得太也死板了呢！”
警幻仙子张口结舌。
半空忽然又传来一阵隐约香气，一卷帛轴从天而降，就在二人眼前展开。
两人定睛细看时，却是三行古篆字：
警幻仙心蒙尘，着历凡洗之，即刻下界，不得有误。
太虚幻境，暂由绛珠代管。
凤鸟历劫一事，由绛珠安排。
二人看毕，那卷轴又自动卷起，缓缓向天外飞去，倏忽不见。
二人沉默许久。
半晌，绛珠小声抱怨：“这上界有什么意思？连句玩笑都开不得！”
警幻白了她一眼，手里的拂尘往她怀里一塞：“这就是因果！得了，我先走。你忙吧。”
言毕不见。
后园的凤唳越发欢腾，显见得是按捺不住了！
绛珠看看手里的拂尘，叹了口气，先到薄命司，推开门，到了金陵橱前，开门取册。
拂尘幻笔，在册上划去了三个名姓。
又往旁边走几步，开了长安橱，默然片刻，一挥袖，橱中所有册子均是一阵乱翻，哗哗作响。
绛珠轻咳一声。
屋内倏然一片寂静。
绛珠仙子迤逦出门，脚下步子拉长，一步便到了一座最精致的花园门口：
“好了好了，让你去。
“只是我还需安排片刻，你且稍安勿躁。
“……
“明日亥时，包你如意。”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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