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蝌听说板儿在做卖酒生意，没有瞧在眼里，更没放在心上，因为无话可聊，随便问问生意状况。
薛蝌问道：“王公子，卖酒生意可还好？”
板儿道：“还好，小本生意，刚有些起色，不敢在叔叔面前班门弄斧。”板儿谦逊不忘恭维。
“不是外人，何必谦逊，”薛蝌就事论事，却也袒露心声，“小生意有小生意的好处，虽然没多少赚头，毕竟不用应付各处官场算计，层层盘剥，少得些心累。”
“叔叔说的虽是，毕竟官商皇商才是阳春白雪，小商小贩到底不过下里巴人。”
“难为你这么想，然官商皇商虽说体面，没有上下贯通左右逢源的造化是做不得的。我们薛家走官商皇商几十年光景，其中甘苦一言难尽，想来都是过往浮云，不提也罢。”
这边板儿在薛蝌面前谦恭，那边袭人与薛宝钗搭话。
袭人道：“我和我家爷一直想来问候薛姨妈和二奶奶，年前年后也没个闲，偶尔有个空儿，又怕你们这里忙着年节事多打扰，好在今日一起来了。”
“难为你心里挂念着，知道彼此都安好就是了，刻意走动，倒显得俗气了。”宝钗有意笑道，“蒋公子最是好诗词歌赋的，有道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又不是？”
蒋玉菡不住颔首，袭人有一搭没一搭道，“这宅府不比园子，也没个去处，不知二奶奶日里都忙些啥？”
“我还想问呢，二奶奶一直待在家中不成？”林红玉道，“若不嫌讨扰，我和袭人姐姐时常来陪二奶奶街上逛逛。”
“你俩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们是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欢抛头露面，”宝钗慢条斯理道，“在家里还好，也算不得清闲，平日里，正不知量力东施效颦学慧绣呢，已经绣成几样了，你们跟我来，不怕拿给你们献丑。”
宝钗说着，领着袭人、林红玉和巧姐、青儿到她的房间。
宝钗的房间不大，却是个套间，里间内寝，外间除了桌椅书柜，笔墨纸砚再没多余摆设，整个房间中规中矩。
“莺儿，你把绣完的拿出来。”
莺儿跟进来，按照宝钗吩咐，小心翼翼从宝钗内寝箱柜中拿出四幅双面绢绣团扇扇面来让大伙鉴赏。
那团扇扇面绣的是神话传说，分别是“女娲补天”、“嫦娥奔月”、“仙女献寿”和“天女散花”仕女图。
“太逼真了，绣得太好了，从来没见过二奶奶还有这好手艺。”
袭人赞不绝口，林红玉和巧姐也艳羡不已。
之前只知宝钗以诗词文墨见长，不知她何时学的绘画，而且造诣匪浅。
只见那四幅绢绣格式配色极其雅致，仕女形象犹如真人浮现，背景虚实点睛。
尤其每把团扇上都有题诗，皆是黑绒绣出的草字，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别有一番柔美之韵味。
且看题诗：
圣母执念补青天，
未与煎胶粘日月。
顽石闲处逗秋雨，
何以三生又五色。
落款是蘅芜君草诗题注《女娲补天》。
长袖起舞奔月圆，
此去孤栖绕梦残。
古今多少如此夜？
十有八九不婵娟。
落款是蘅芜君草诗题注《嫦娥奔月》。
窈窕仙女驾红云，
瑶池青鸟伴霓裙。
都说一年传一度，
蟠桃延寿不延春。
落款是蘅芜君草诗题注《蟠桃献寿》。
垂袖缥缈云髻青，
菩提蓝香缀花红。
高穹不见蝴蝶舞，
莫笑人间桃李杏。
落款是蘅芜君草诗题注《天女散花》。
袭人和林红玉皆知蘅芜君是大观园群芳起诗社时薛宝钗的别号，看来题诗是她的杰作。
几人看得瞠目结舌，尤其巧姐更是称奇赞叹不已，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殊不知这几人能鉴赏出几分好来？
唯有黛玉、湘云、探春、惜春、妙玉、宝琴等雅识之人才能略解其妙。
那享誉朝野的姑苏慧娘的慧纹也不过如此。
然姑苏慧娘的慧纹千金难求，宝钗也只是在贾母处见过一次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花卉并草字诗词的慧纹璎珞。
袭人叹道：“二奶奶，这得下多少功夫，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学来的。”
宝钗答道：“若说学并不全是，少不了自己背后琢磨，倒不是一针一线有多难，只那人物与草木之灵气最难揣度，有时倒折磨得人死去活来。”
“婶娘，你多久才能绣出这样一幅来，绣这四幅扇面用了多长时间？”巧姐道，“我想学，肯定是学不来的，我不懂，但我知道你绣的一针一线都是有灵气和底蕴的。”
“巧儿还说不懂，倒看出来了，”宝钗默认巧姐的话，回道，“构思和描画一个月，绣一个月，算起来少说也要两个月才能绣成一幅，这四幅扇面是一组，是我一气呵成的，倒没用那么长时间。”
莺儿透露道：“二奶奶准备绣条屏‘西施浣纱’、‘貂蝉拜月’、‘昭君出塞’和‘贵妃醉酒’，四幅条屏绣完至少要一年呢。”
几人听了，无不佩服薛宝钗的毅力和能为，自叹弗如，根本不是一个层次，比之相差十万八千里。
欣赏完，几人回到堂屋，林红玉向几位公子炫耀薛宝钗的绢绣。
“你们是没看见，我们可是大饱眼福了，宝二奶奶的绢绣简直绝了，没有那么好看的。”
薛蝌知道姐姐一直在做女红针绣，却难得一见，得此机会，遂央求姐姐薛宝钗，“既然姐姐绣成了，不妨拿来供大伙欣赏一番。”
贾芸也道，“百闻不如一见，婶娘就给我们个仰慕的机会。”
盛情难却，宝钗命莺儿将四幅团扇扇面拿来，几位公子不看则已，一看那绣品已是惊奇，再见题诗更是赞叹不已。
尤其是蒋玉菡啧啧称道，公子中也只有他和薛蝌能看出几分韵味来。
板儿不懂鉴赏，但却看得出这绢绣绝非凡品，估计价值空间不小。
想来这又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商机，且宝二奶奶还另有绢绣古之四大美人条屏的打算，若绣成了，价值无限也说不定。
于是，板儿按奈不住问道：“敢问婶娘，这么好的绣品，您准备私藏，还是另有打算？”
宝钗笑道：“不私藏，给你拿出去卖了，能换回几吊铜板儿？”
板儿戏言，“若是换铜板儿少不得需用马车才能拉回来。”
宝钗又笑，“若果真如此，我家宅子小，那么多铜板儿，怕没处放呢。”
板儿知道这是宝二奶奶的玩笑话，却不甚理解她这话中的言外之意。
宝钗道：“如今家道不比从前，力所能及做些女红，只恐怕拿出去卖了不值什么，倒被市井之人糟蹋了。”
板儿听得明白，这么好的绢绣怎么能随便卖给不懂欣赏的俗人，要卖也得是王公贵族，至少是士大夫阶层。
看来宝二奶奶以为他无能为力，板儿有心帮忙，却不敢轻易包揽。
若说卖给王公贵族士大夫阶层收藏，或许叔叔薛蝌比他更合适。
因与薛宝钗话没有说完，薛宝钗担心自己的绣品被不懂欣赏的人买去糟蹋了，板儿理解其意，“婶娘说得极是，古有伯牙、钟子期，婶娘的非凡之绣必得知音方配珍藏。”
宝钗听着受用，“哪敢妄称非凡之绣，也不是知音方配，只是自恃用了一番心思，舍不得随便与人罢了。”
薛蝌一旁搭话道：“姐姐若真要舍得，做成团扇，少说一把值十两银子。”
宝钗道：“舍得舍得，无舍不得，弟弟既然这么说，那你就拿去，若做成了团扇，果真有人欣赏，又不吝啬，别忘告诉我是怎样一个人买去就行了。”
板儿本以为薛蝌肯定做得来，倒比自己合适，自己不过妄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