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泰拉，皇宫。
一具尸体被拖出了觐见厅，它的肥硕令人震惊，臃肿硕大的身体包裹在足以买下数个工业世界的奢华服饰里，管线与神经增幅装置嵌入它肿胀苍白的头颅，没有安装机械义眼的左眼框焦黑一片，边缘残留着冰冷的火苗，散发着微光。
它曾是一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领主。
希维尔深深地看着智天使机仆挖掉高领主尸体上的增幅装置和颅骨，残留的躯体被低吟圣歌的牧师封进秘银与黑铁锻造的棺椁，单手抚胸，向这位活活累死在岗位上的帝国公仆致敬。
没有一名高领主是活着走下岗位的。即使他们享有最先进的血肉保养手术，拥有万机之神亲自赐福的义体，依旧无法承受高领主这个身份带给他们的恐怖的工作量。
更别提，高领主们时刻处于帝皇的注视之下，过于靠近冰冷的太阳。
希维尔回头，这名高领主的继任者已经被禁军带到。是一名相当强壮的男孩，五官中透着一股机敏劲。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封进棺椁，男孩微微动容，鼻尖上冒出一滴冷汗。
“福拉特利公爵。”带男孩来的禁军说，“你是否已经留下子嗣，时刻能在你为帝皇尽忠之后，承担起你与你父辈们遗留下的工作？”
男孩脸色愈发苍白，嘴唇嗫嚅：“是的，大人。帝皇保佑，我有十六个儿子九个女儿，他们会承接我的工作。”
禁军颔首。智天使机仆一拥而上，肉嘟嘟的小手臂内弹出刀片和剪钳，将还带着上一任高领主尸体余温的增幅装置生生塞进年轻的福拉特利侯爵体内。
这是无比神圣而又极度痛苦的传承仪式。
听着男孩的惨叫，希维尔偏过脸去，不忍再看。
今天，希维尔侯爵将向帝皇启奏一件事，一件或许会让他和他的侯爵家族都死无葬身之地的事。
但希维尔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家族内的元老们也一致决定，只要能将这件事启禀给帝皇，即使在冰冷太阳的震怒下满门全灭也在所不惜！
比山峰还要巨大的狮门开启一道缝隙，头顶扎着高髻的寂静修女大步走出，她冷酷的铁色眼睛完全无视了新任福拉特利高领主的惨状，目光径直落在希维尔脸上，双手翻飞：你可以觐见了。
希维尔几乎用了全身力气才没有露出厌恶的神色。寂静修女是天生无魂的异类，这些女哑巴们不仅对亚空间恶魔拥有堪比剧毒的致命性，即使是普通人在靠近她们时，也会从灵魂深处感到极度不适，犹如衣领里钻进了毒蛇，冰凉的鳞片顺着脊背蜿蜒而下。
令人毛骨悚然。
“向您致敬，尊敬的姐妹。”希维尔躬身行天鹰礼，朝身后随他一起进入皇宫的数十名女孩们使了个眼色，“将东西抬上来。”
这些女孩都身着紫色纱裙，戴着珍珠白色的头巾，面容遮掩在头巾之下。她们的队伍一分为二，露出一口用卡塔昌血红木打造而成的棺材，她们握住棺椁两侧的把手，将其提起，跟着希维尔向狮门内走去。
看着这些身姿窈窕曼妙的女孩们，寂静修女面露不虞，但碍于她的圣父帝皇已经准许了希维尔侯爵和他的随从们的觐见，便也只是默默将手背到身后，打出几句神圣泰拉脏话。
从进入觐见厅的第一个纳秒开始，希维尔就将自己的头颅深深垂下，仿佛对鞋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为自己即将禀告的事情产生了深深的惭愧之情，不敢仰望黄金王座上尊贵的存在。
希维尔此前只来过觐见厅一次，那一天他被仁德圣皇后加以青眼，获封侯爵。
他不需要抬头，也知在厅内万米高的穹顶下，群星闪烁，交织成无数色彩迷幻的光带，每一粒光点皆代表着一个被人类帝国征服的世界。
不时有新的光点亮起，不时有旧的光点熄灭，这片描绘帝国圣疆的永恒星图见证着一个个世界的崛起与凋亡。
希维尔净身高十点七米，甚至能和着甲的阿尔法军团阿斯塔特比肩，但在这片星空下，他依旧难以忽视自身的渺小。
觐见道路两侧，每隔两千米便排布着一具形如棺材的机械座椅，二十九名高领主被流淌着药物和血液的管道索缆牢牢束缚，他们与尸体唯一的差别就是还有呼吸。
也让希维尔侯爵更不敢瞻望王座。
他在距离王座还有十三千米的地方停步，和身后的少女们一同躬身跪倒在猩红地毯上，齐声高呼：“人类万岁，陛下永昌！”
宏伟浩大且不带一丝感情的低语从他头顶上传来：+平身。何事？+
希维尔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朗声道：“微臣听闻圣皇后圣躯抱恙，久卧病榻，特来觐见慰问，以报圣皇后当年加爵之恩。”
+你有心了。+
希维尔微微抬眼，在视线即将触碰到帝皇双足的时候又立刻垂下，尽管人类之主的语调并未波动，但这位侯爵依旧感觉到觐见厅内的空气陡然变得极其凝重。
看来消息属实，圣皇后的确重伤未愈。
希维尔低着头，双手比作天鹰状高举，声音更加洪亮：“臣斗胆——”
两道实质般的目光扫来，宛如倾天巨柱，带着沉重到连空间都为止扭曲的可怕压力。希维尔来不及发出哪怕一点点声音，便被目光压得五体投地，浑身每一颗细胞都发出了濒死的尖叫！
+你确实很大胆。+
目光中的压力散去。
+说吧。说出来之后，你带来的棺材就用得上了。+
希维尔七窍喷血，浑身冷汗淋漓。帝皇当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帝皇是仁慈的，看在他曾经的功劳上饶恕了他一次。
但心中那句话，希维尔必须要说！
“臣斗胆死谏！”这位在过去千年给帝国立下赫赫军功的侯爵扶着为自己准备的棺颤抖爬起，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因为殚精竭虑、心血憔悴而花白了头发，“帝不可一日无后，如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时，圣皇后伤重如死，请陛下立新后！”
他话音落下，随他一起来的女孩们齐齐摘下头巾，她们无一例外，皆有着一头闪亮的银发，都眨着一对猫眼石般碧绿的眼睛，五官轮廓间……
都与仁德圣皇后有七八分相似！
黄金王座上的存在沉默了。
说出这段话后，希维尔如释重负，依旧将头垂在胸前，道：“陛下，请……”
+传我口谕。希维尔侯爵于殿前意图行刺，重罪难恕，夷灭全族。+
人类之主的声音森寒如狱，帝皇震怒了。
希维尔与他身后那些少女瞬间沉没进了冰海——由至尊主宰所催发无上力量形成的死亡领域。他们的身体、灵魂、意识，都在这一时刻向着无意义无规则这一“概念”坍缩！
希维尔侯爵是一名德尔塔级灵能者，他以灵魂为燃料鼓动灵能，在死亡场域中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微臣早已明死志！今日便用吾血吾命！请陛下走出悲伤！”
高耸的金阙内传出寒声。
+不，你对我并不忠诚。+
希维尔侯爵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知道帝皇已经知晓是谁让他进殿死谏，为了背后的推手，他与整个家族，都愿意付出生命作为终极代价。
帝赐命于人，人必还命于帝。——《圣言录》11：16。
年轻的侯爵闭上眼，和随行的女子们一同，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希维尔，你做的很好。”
随着一声轻叹，觐见厅中瞬间陷入绝对无光的黑暗，紧接着……
月亮，升起了。
困陷希维尔侯爵一行人的死亡场域在璀璨月华中瓦解，披着齐踝银发的紫衣女子从燃烧的月亮中款款走出，比宇宙中任何一种宝石都要碧绿清亮的眼睛带着无边的柔情和歉意，望向觐见厅最深处。
连四邪神入侵都未曾动摇的黄金王座，在这一刻微微颤抖。
“欧姆。”银发紫衣女子眸光含笑，深情中却带着悲伤。无数细密错杂的裂纹蔓延在她的肌肤上，让她仿佛一尊随时会破裂的瓷器。“你还无法接受我的结局吗？”
震颤的黄金王座忽然陷入寂静，良久，一名黑发披肩的古铜肤色中年男人从冰冷的太阳中走出。他的眼瞳曾目睹过无数星球寂灭而依旧漠然，此刻却有些湿意。
“不，菲奥莉娜。”欧姆对他唯一的爱人说，“我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