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间，县学府又放过一遭农忙假。
这次季以遥并没有回来，他托隔壁村子的秀才送回来一封信，大意就是他要在县里有些事情没处理完。
实则是上回儿同那林杉交心过一遭，那林杉竟将他视为知心知己，比那林嫣儿还要痴缠着他。
季以遥只感到一个头两个大，可他又不能如同避着林嫣儿一般避着他，无奈只得留在县中，否则以林杉那痴缠劲儿，说不准还能追到鸡鸣村去。
季以遥不在家，无疑是让徐笙焦灼不安的心稍稍安稳下来。
同红锦楼约定好的交货日子，便在季以遥的旬假期间，若是季以遥真的回来，她还得绞尽脑汁给他解释事情的来去经过。
她发觉自己这想法后，不由得心下自嘲：明明当初答应红锦楼这合作的事，便是想着要告知郎君，怎得事到临头，还畏畏缩缩起来？
或许这是她第一次自己作主促成的事，总是担心会遭到反对。
家中抢收粮食、最忙的那一阵已经过去，也到了碧娘子将来鸡鸣村的日子。
徐笙将晚食后的碗碟洗净后，趁着大家都集聚在院子里，偷摸回到西屋收拾好东西，直接从窗外头那条小径穿过后院，再跟后院儿偷摸溜了出去。
季家人只知道徐笙最近接了单大活儿——她先是让人给她置了一架大的绣架，绣架上头扯着的布约莫三四尺长，近二尺宽，如同一幅长轴画卷那般大的。
除去农忙的时候，她就尽数在屋里绣那幅“画”。
他们知晓徐笙搞这些玩意儿能赚钱，便也不拦着她，任她捣腾。
陈氏几次三番溜进去偷瞧，乖乖嘞，那花样子繁复非常，竟是她从未见过的，莫说让她绣，便是将那花样子描在绣布上，陈氏都自认做不到，她心里头第一回儿对徐笙生出些敬佩来。
可敬佩是敬佩，不代表她就不关心徐笙这绣品挣了多少银子。她仍是隔三岔五便要去问一下徐笙，可每回得到的答案都不如意。
从后院出来临近小别山，山路难行，徐笙那幅刺绣有点重量，她抱着它艰难地行走在崎岖的小路上，气喘吁吁。几乎是走个百来步，便要停下歇口气。
待她到达约定的树林时，碧娘子已在那等候多时。除她之外，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娘子立在她身后。
徐笙忙抱着绣画上前去朝二人行礼。
“碧娘子，这位娘子是……”
“这是京都来的廖妈妈，是红锦楼的老资格了，她的绣技便是跟京都的春蕊夫人比，也是差不了三分的。只是廖妈妈生性淡泊、为人低调，知晓她的人并不多。”
春蕊夫人便是会那特殊京绣的第一批绣娘中的一位。她如今也是三十来岁，早已不在那供给皇家绣品的元春楼里，而是被各家大府聘去做了教艺夫人，可谓是名利双收。
听闻是此间大家，徐笙忙又冲着廖妈妈郑重一礼，而后才将抱着的绣画搁在马车前辕坐上铺开。
“碧娘子，这是上回贵楼要求的绣品。”
碧娘子并没有动作，反倒是廖妈妈上前一步，占据住最中心的位置，仔细观赏起来。
上回儿交易达成后，越通当即便要求徐笙绣出一幅绣画来。徐笙一直以为是越通交给她的第一笔单子，可眼下看来，似乎有些不对。
特意带上廖妈妈来，莫非是想点拨她一二？
徐笙眼睛一亮，也凑近车辕，目光紧紧注视着廖妈妈脸上的神情。当廖妈妈眉头舒展时，她的眉宇间也一片平和；当廖妈妈眉头紧皱时，她的眉眼也带上几分轻愁。
不知过去多久，廖妈妈的视线总算是离开那幅绣画，移到徐笙脸上。
她也并不客气，不等碧娘子问话，便直接对徐笙道。
“小娘子年纪轻轻，便有这般造诣，已是不错。可小娘子若想要将这类物品卖去京都、甚至上奉给贵人的话，还是差些火候。”
廖妈妈如愿地看着少女眼中的神情从欣喜转沮丧、又变成求知欲，才继续说下去。
“小娘子这苏绣功底不差，将两种绣法合二为一的创造也是别出心裁，且小娘子这合，有些地儿一般人还真模仿不来，便是老身，也得花些日子去琢磨。虽是京绣令小娘子的绣法不一般，可问题也是出在京绣上。”
廖妈妈又将话头停在关键处，徐笙的心里似那野猫在乱抓一样。她花了大心思将两种绣艺另寻蹊径地融合到一块儿，可她自也是知晓总归是欠缺些什么，可她百寻不得其解。
她终是忍不住询问出声。
“敢问妈妈，这京绣有何问题？”
徐笙原是以为是这二者融合的问题，可不曾想，竟是京绣的问题。
“小娘子这京绣，虚有其表，不见其神。”
廖妈妈点到即止。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她能替她找出问题，可最终要解决问题的，仍是她自己。
她暗自打量这位将被主子委以重任的小娘子。徐笙的苏绣苦练多年，形神兼具，而这京绣，不过是半路出家，且估摸着她因有在苏绣上的成绩，便是觉得一切都信手拈来，在心思上，就差上几分。
这些京绣的特殊技艺好学，难得就在里头的神。要自然、要浑然一体，徐笙强用苏绣的神赋在京绣里头，让二者共生，本就是残缺的。
徐笙并不知晓廖妈妈的内心活动，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破解那句似是而非的话上。
京绣的神是什么？怎么样才叫有神？
徐笙的眼神放空，手指无意识地比划，模仿着刺绣的手法。
“季三娘子。”
碧娘子笑意吟吟地唤她。
“啊？是！”
徐笙思绪被打断，脸上还带着些懵懂。
“三娘子，这是给你的报酬，还有一些布料。”
不知何时，廖妈妈同碧娘子已经坐到了马车之中，马车前辕之上放着一匹素白精锻，缎子上头是一只绣着并蒂缠枝花的墨绿色荷包。
碧娘子一只素手掀起车帘子，露出雪白皓腕上一只水头极足的碧色翡翠，她脸上依旧洋溢着微笑，这笑颜似乎是缝在她脸上一般，几乎没回见着她，她都是这幅表情。
“这……我这次并不合格……”
徐笙有些犹豫，这是她耗费两个月心血才绣出的成品，在廖妈妈点评之前，她对这幅绣画哪哪儿都是满意，且她需要银钱。可经由廖妈妈点拨之后，她却觉得这幅绣画实在拿不出手，没达到聘主的要求，她怎么好意思收这钱？
“季三娘子不必担心，这幅绣画已称得上佳作，卖不去京都，在这一州府，还是受人追捧的，何况你辛苦如此久，这是你应得的。”
“我……好。”
徐笙轻咬唇瓣，还是选择收下，这是她和郎君现在紧缺的，实在是狠不下心来推拒出去。只是她的耳垂有些微微发红。
“那，这匹布，碧娘子还需要绣些什么？”
“绣手帕。”
“全部绣手帕？”
徐笙有些惊愕，这一匹布绣手帕不知得用多久。
碧娘子看了一眼那匹布，似乎是自己没有说清楚，她轻笑道。
“这匹布给季三娘子用作练习，只管绣手帕便是，有多少奴家都收，前提是都是这料子的。若是三娘子觉着自己技艺已足够，也可以将这料子拿去用作他途。对了，三娘子，下回奴家再来可就是年后了，具体时候，会再派人提前知会与你。”
这下子意思足够清楚，徐笙了然地点点头。虽是知晓红锦楼积财颇丰，可她还是忍不住咂舌，这一匹布便要四五两银子，红锦楼便直接送于自己做练手，真真是财大气粗。
徐笙目送马车向前驶出几米，也准备转身回去。
天色已经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