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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一百五十一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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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姜看着跪在地上的胥砀,点了点头,“没错,我是天生天养的野种,幸好遇到师父,才捡来这条命。”

胥十二闻言,诧异地望向胥姜。

“师父养我以粥饭,教我立身之本,予我舐犊之情,他对我的养育之恩,我会铭记三生,可这与他胥炎又有何相干?若没有师父,我便是烂在田间地头,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胥姜揪着胥砀的衣领,死死锁住他浑浊的眼睛,诘问道:“胥家靠我师父的双亲,才能安享富贵,可你们非但不感恩,还在他们过世后苛待于我师父,不仅霸占他的家产,更是为巴结权贵,不惜将他害死,究竟谁是白眼狼?”

胥渊和她的遭遇,是胥姜身上不可磨灭的疤,这些年背负它已成习惯,也已经麻木,却在见到胥家人的刹那,又摧骨噬魂地疼起来。

胥砀强词辩解,“那是他不识相,若不是他在京城得罪告官,失了科举,咱们胥家又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若不是他拒绝县令好意,父亲又何至于在情急之下误伤了他?他高风亮节、目下无尘,可也不能不管咱们的死活啊?”

胥姜盯着他,好似通过他这副人皮,看到一只没有骨头,只知寄生的软虫。

就是这种东西,吞噬了她的师父,毁了她的家。

多么荒唐。

“我同你废什么话?”她自嘲一笑,眸子结出一层寒霜,随后对两名护卫说道:“绑了送去府衙。”

胥砀见状,赶紧求情,见胥姜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又开始污蔑、咒骂。

两名护院干脆剐下他的一只臭鞋塞进他嘴里,熏得他直翻白眼,这才安分了。

胥十二对胥姜祈求道:“小姐,我可以作证,揭发他们的阴谋,还可以作证替老爷伸冤,只求你能保下我,往后我跟着你,做牛做马都可以。”

胥姜朝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又扒下胥砀的另一只鞋,塞进了胥十二的嘴里。

“有什么话,留着公堂上去说吧。”说完,胥姜朝围观众人拱手一礼,“让大伙儿看笑话了,此事还得请诸位做个见证,若有愿同胥姜府衙的,胥姜来日必谢。”

梁墨立马道:“我同东家去。”

这事自然也少不了汪掌柜,“我也去。”

“我也去!”

“真的太气人了,我也要去!”

胥姜又是一礼,“那就多谢各位了。”

梁墨锁了肆门,一行人押着二人浩浩荡荡地往府衙而去。

一至府衙,胥姜先告诉衙卫,冯杪潜藏在青门里,衙卫赶紧带队去捉拿。过后胥姜再呈供鸣冤,有街坊邻里作证,胥十二先交代了他们想讹诈胥姜,谋夺其铺子、家产的阴谋。

他一交代,胥砀眼看瞒不住,也只好认栽,承认了他们的计划。

因讹诈未遂,所受责罚并不重,被各判笞一百,罚为徒隶,徒期一年,然后逐出京城。

而胥十二因背主、判主,加墨刑,刺‘叛’字。

至于胥四因谋划讹诈案,又私通在逃钦犯,县令下海捕文书,与冯杪同榜通缉。

待主簿依照胥十二的供述,将胥四的面貌描画出来后,汪掌柜惊道:“竟然是他!”随后赶紧将自己在巷口遇到胥四的事告知县老爷,让其寻着踪迹追捕。

胥四见胥砀与胥十二被制,连忙离开永和坊,借搭一辆送灶炭后出城的牛车,一路前往青门里。末了还佯装摔下车,凶神恶煞地朝炭夫身上讹了五百钱,混入青门里的亭驿,去找冯杪。

可还未踏入亭驿,便见一队官差骑马扬鞭往这头冲来,因常年躲赌债,胥四对追捕十分敏锐,他直觉这是来抓冯杪的,自己冒头,指不定还要捎带着一起抓了。

得先躲躲。

胥四绕到亭驿后,欲往小路离开,却不想正与闻讯而逃的冯杪撞了个正着。

“是你将官差引来的?”

“若是我,我还用得着躲么?”胥四翻了个白眼,“赶紧跑吧,我被抓住顶多吃几顿牢饭,你被抓可是要丢脑袋的。”

两人沿着小道,逃至一片竹林,这才摆脱了追捕。

“这是哪儿?”

“穿过这片竹林,便是曲池里,那儿有座青雀园,我认识园主,我们可以去找他寻求庇护。”

胥四呸道:“装什么阔?正经人谁会收留通缉犯?”

此处没别人,冯杪也不装人前那套温良了,他冷道:“去不去由你。”说完便朝竹林深处去了。

胥四犹豫片刻,迅速跟上了。

眼下他独自一人,对这京城又人生地不熟的,不如跟去瞧瞧,反正横竖也就这条命。

两人来到曲池里,天已黑尽。冯杪领着胥四来到青雀园,却被看门的拦住不让进,他好说歹说,才劝动他去传话,求得入园。

外头黑灯瞎火,园内却是十步一明。

胥四看着满园辉煌,又羡慕又嫉妒,还是有钱好,有钱才能住上这样的大园子。

两人跟着小厮走向一处闲院,行至院门前,小厮让他们等着,自己进去通报,没过一会儿他便出来,领着二人从偏门进。

还未至门前,先从门里出来一人,那人着深色衣衫,在夜色中并不显眼,若不是碰上,很难注意到他。

小厮让其先行,错身而过之时,冯杪看清了他的脸。

“赵秀?”

赵秀一顿,带着冷意地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只看了一眼,便抬脚匆匆离去。

胥四不明所以,“这人是谁?这么大谱儿?”

冯杪哼道:“跟咱们一样,通缉犯。”

这园主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尽和钦犯打交道?

胥四觉过味儿来,猛瞪了冯杪一眼,“少鬼扯,谁跟你们一样?我可是良民!”

冯杪讥讽一笑。

两人跟随小厮进门,来到一处偏厅,厅里坐着四五个富贵公子。只见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副画像,待二人一进屋,便拿着画像朝他们一比。

“瞧,画得还挺像。”

胥四瞟了一眼那画像上之人,顿觉一道旱雷劈到了他天灵盖上。

他被通缉了!

云盖天光,暮遮斜晖。

胥姜与谢别街坊邻居,牵驴回后院。

她一合门,便蹲坐在地上,捂着脸沉沉吐出胸中浊气。

犟驴拿头往她手上拱,示意她快将自己牵回棚,胥姜却久久未动。

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放下了,可今日见到胥砀和胥十二,她才明白有些事永远过不去,有些恨也永远无法磨灭。

当年残害师父的人虽死,胥砀与胥十二也被判为徒隶,让她出了一口恶气,可她的师父也再也回不来了。她真正的家也早已在那场大火中,烧成了飞灰,堆成了坟场。

她的一半骨肉血魂,也埋在其中。

犟驴拱开她的手,却蹭了一鼻子潮泪,它又去咬胥姜的袖子,想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衣袖发出撕裂声,胥姜一巴掌拍在它嘴皮上,将它拍得松口,才从地上站起来,将它扯去驴棚。

胥姜给驴添水,宰料,又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汤饼,加上两勺菇油,吃得大汗淋漓。

吃完汤饼又汲水洗漱,最后在最后一线光明的沉没中,将自己裹进被子,坠入沉沉旧梦。

梦里她在描墨线,她手抖,将一条条线描得犹如蚯蚓,弯弯曲曲。

待她描完,纸上犹如吹起波浪,将上头的人影映得皱皱巴巴。

她挤着小脸,将人描了有描,修了又修,最后将人融成了一团分不清头尾的墨。

画完后,她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将画纸捧到胥渊面前给他看。

胥渊放下手中刻板,接过来看了半晌,“这画的什么?”

胥姜朗声答道:“画的师父。”

胥渊盯着糊成一团的墨,实在夸不出口,他起身去屋里拿出一副画递给胥姜,“你拿去照着画。”

胥姜接过画打开来看,惊喜道:“是师父!”

这是一副胥渊的人像图,栩栩如生,颇具神韵。

“去吧。”

胥姜喜滋滋抱着画跑了,过后几日,她每天都会拿一副画来给师父看,那些画从一团墨,逐渐化形,然后成为师父的模样。

待她仿得与原作七八成相像,胥渊找她将原作要了回来,可拿到手里一看,那画已被墨浸得没法入眼了。

合着进步这么快,都是覆纸临摹的。

他气沉丹田,怒吼道:“胥姜!你给我滚过来!”

胥姜垂着小脑袋跪在地上,面前摆着被她污损的画。

胥渊指着画道:“你便是这么学的?偷奸耍滑,投机取巧,生生污了一副好画。”

胥姜直掉金豆子,“阿姜错了,再不敢了。”

胥十二在旁劝道:“阿姜还小,偷点小懒算不得什么,爷何必吓她。”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做人做事皆应当勤勉踏实,如今才这么大点儿就知道贪图逸乐,取巧糊弄,眼下若不及时矫正,日后如何成材?”

胥十二本是顺嘴替胥姜说句话,如今自己也被含沙射影地教训了几句,便闷头出去了。

胥渊对胥姜道:“要么将这画修复如初,要么另画一副分毫不差的赔给我,你自己选。”

胥姜抹去眼泪,将画抱在怀里,“我把它修好。”

以她如今的画技,莫说分毫不差,六七分都画不像。虽说修复也难,可都是些手上活计,耐心磨几次,总会能磨出来的。

胥姜便是这点惹人疼,犯错后从不狡辩,乖乖认错。

胥渊气消了,就让她起来了。

过后,胥姜耗费小半月,才勉强将那副被污损的人像图修补整齐。

胥渊检查后,觉得差强人意,便将此事揭过了。

而胥姜交画之后,却跪下同胥渊磕了个头,然后扬起笑脸对胥渊说道:“贺师父生辰喜乐,如意吉祥。”

胥渊怔愣半晌,才走到胥姜面前,抚着她的发顶叹道:“长大了。”随后又问:“画人像图是想作生辰贺礼,送给为师?”

胥姜点头,随后失落道:“可是我画不好,还坏了师父的画,惹师父生气。”

胥渊将她牵起来,拍了拍她腿上的尘土,柔声道:“画不好为师教你,画得多了,自然便画得好了。”说完又嘱咐道:“不用着急,师父等得起。”

往后,胥姜画过许多人像,最多的便是胥渊,终于在她十四岁之时,画了一副最为满意的,打算作为胥渊的生辰贺礼。

最终,那副画却被胥渊的鲜血染红,同他一起葬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胥姜自梦中惊醒,屋里屋外皆是一片漆黑。她翻坐起身,脑子纷繁杂乱,眼前虚实交织。

她枯坐许久,才起身束发,摸来火折子掌灯,然后开箱启柜,自箱笼中取出一只竹筒。

她拿着竹筒,执灯来到来到书肆,扫出一张案桌,随后又点了两盏灯,才借着明亮的灯光,小心将竹筒打开,倒出一副画来。

画纸已发黄,不少地方都透着淡淡的霉印,边角也有磨损,原本补过的地方,更显斑驳,可整体保存尚算完好。

胥姜小心将画推开摊平,随后怔怔盯着画中之人。

画心里托着一名男子,正倚石看书,神色闲适恣意,画中无他物,唯有一石一松一溪云与他相伴。

胥姜摸了摸他的脸,眼底浸出水色。

她细细检查这副画,见覆背纸也生了霉灰,且霉灰有往人脸上蔓延之趋势,便决定将其清洗、修复,再重新裱褙。

说做便做,反正已难成眠。

她搬来小火炉,起了碳,开始烧水,又支起专为修复字画的而打造的案板,找出刷子、陶壶、裁刀、镊子、棉帕等过会儿要用到的器具,一一摆上。

随后又令打来一壶清水备用。

一切准备就绪,她将画去轴,裁下画心,随后往案板上刷一层清水。案板面上刷了桐油防水,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以便于贴合纸张,刷水可使画纸贴附得更平整紧密。

刷好水后,胥姜将画纸一点点小心铺上去,随后将打湿的刷子,轻柔地将其与案板刷得服帖。

此时,炉子上的水正好沸了。

胥姜汲沸水,以刷为介,将沸水均匀浇洒在画纸上,待其将污垢、霉灰解出后,再以棉帕将水吸干。

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污垢、霉灰尽数被吸附干净,此为洗画。

洗画过后,便是揭纸。揭纸是将发霉的覆背纸自画心揭下,换上新纸,以免修复后残留的霉粉扩散污画。

胥姜起画心,将其翻面重新贴合在木案上,刷上一层清水后,用指腹一点点揉开覆背纸,将其小心揭下。

此过程需得全神贯注、小心谨慎,稍不注意,便会误伤画心,致其破损。

胥姜屏气凝神,耗费半个时辰,才将最后一片覆背纸揭下。

画心完好无损。

她松了口气,随后再检查画心,以裁下来的原画纸,将破损之处补齐好,再刷托纸、打水边,最后将其揭下翻面,以画心朝上,复贴于案板之上,将其刷平,以待晾干。

晾干之后,方可重新裱褙。

胥姜执灯细细检查,照见她儿时留下的墨印,不由得一笑。

再如何修复,这些墨渍都去不掉,好在当时没晕染到师父的脸上。

胥姜盯着胥炎的脸,微微一叹,躁动的心却平静了下来。

检查完后,她正要撤灯,却无意间发现一团墨晕之中,有一个极浅的落款。

她凑近仔细辨认,辨认出娟秀的两个字。

绵存。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而后胥姜一愣,这画不是师父自己画的?

那这绵存是谁?

为何她从未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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