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契约
说完这番话后，书房顿时有些安静。
张潜不敢言语。
好一会儿，马士英才缓缓说道：“是不是觉得为师有些胆小？对待他们有些刻薄？”
张潜犹豫了一下，说道：“确有一些风言，但学生仍觉得恩师必有缘由，先前恩师之言，亦证实了这一点，值此际，恩师当以秉持自身，不应受到影响，学生之后亦会为恩师分说。”
“没必要……身在这种位置之上，为师早有所预料，他人只见得为师此时的风光，却根本不识得此时的危险。”
张潜想了想，实在忍不住说了句：“但恩师身居内阁，又值此监国，却万事都推由遵化，他人都说，恩师您而今是个点头阁老，万事只会点头，却无主见，三个三品实权的位置，于我们而言，亦是难得之机，恩师亦当以全局观之，不必事事谨慎……”
马士英轻嗤一声，说道：“为师还当你亦理解了我，却没想到还是这般说辞，没错，你说的确实对，只要为师想，你们所盯着的三个位置，为师都可以拿下，甚至，都不用为师主动去争取，只需要为师流露出那么点意图，几乎所有人都会成全为师！”
说话间，马士英也严肃起来，他盯着张潜，说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胡惟庸是大明最后之相，却为何下场凄惨？眼下，陛下亲征在外，三位阁老俱出阁而随陛下，看似京师只剩了个为师，可你却不知道，他们都巴不得我行敛权之事！为师敢说，但凡为师想要，他们非但不会阻止，还会千方百计满足为师！然后等着陛下班师，直接让为师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马士英又缓声道：“现在我每日收到很多的奏疏，都是推举你们这些人的，我都是能留则留，留不得，便发往遵化，让陛下定夺，你不会真的觉得这些奏疏是安了好心？不过也是，你们身处局中，又骤然遇到这种机会，确实容易迷了眼，乱了心智，但为师不能！”
“为师自认为才能比不上不二公，能够入阁，全凭陛下的独宠圣恩，事实上，我至今都未曾明白，我到底为何起复，为何会破格入阁，但是自我入阁那日起我便明白，我便是众矢之的！无数人都想着将我踢出内阁，无数人都等着我在皇上面前失宠！若是有可能，你当我不想出京师，伴君身侧？如此一来，也不用如此日日烦恼。”
马士英说完，深深叹了口气。
实际上，他也没有说完，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为何入阁，他其实隐隐察觉，他能够入阁的原因，或许并非因为才能，而是因为年纪，他的年纪之轻，比之范景文还要年轻，以范景文之受宠，那么他便可以以年纪挡在范景文面前，替范景文挡枪。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皇上的意思。
但是他猜测，很有这个可能，但他仍旧是想不通究竟是谁向皇上推举了自己。
马士英一生自认是知恩图报之士，这个疑惑，他困惑了两年都没有解开。
而且他还不能四处去问。
更不可能直接去问皇上，所以也只能深埋心中。
也因为寻不到推举自己的人，马士英便将感激之情一股脑全抛给了皇上，所以他相当恪守本分，政治上也相当克制，以范景文为马首。
但仍旧禁不住许多人视他为政治上的绊脚石，眼中钉。
“恩师……您受累了……”张潜羞愧不已。
他先前还觉得恩师只是谨慎，却没想到原来在内阁之中压力如此之大，想要恩师落马的人如此之多。
他还当只是恩师不敢，却都没有想过原来已经有这么多奏疏在推举他们。
他们只隐隐收到一些风声，似有人在推举他们，所以才将他们心中的官瘾勾起，又恰逢如今内阁正是自己的恩师独自掌控，更是欣喜。
却万万没想到恩师面临的境地也是如此危险，如今再细细想来，那些推举他们的，其心思之险恶可见一斑，倘若恩师就范，那便构陷恩师，倘若恩师不就范，他们自己则可能与恩师生隙，无论如何，都是狠毒的诡计。
“没关系，你们身处局中，看不透便是正常。便是连我，每日去了点卯，见到那些个重臣如此恭敬，我有时亦会心思飘然，觉得我此时是京师最为位高权重的一个，但实际上呢？呵……如若我真沉浸进去，胆敢胡作非为，那便真的是给自己写了个死字。”
马士英冷声继续说道：“尤其是那些东林士子，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张口圣人之言，闭嘴仁义道德，实则阴毒至极！谈笑间，便是不断的想将人捧杀。”
张潜不太敢说话了。
他听出这句话有些意有所指，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恩师与东林党魁首钱谦益同为阁臣，却是十分的不对付。
而钱谦益怎么说也可以算是德高望重，又同是阁臣，位高权重，他素日来也是读过钱谦益的诗集，以及学集，对于这种长辈间的恩怨，他插不上嘴。
何况，平日里，他也避免不了和东林出身的同僚、学子接触，这种党派之争，目前真轮不到他介入和参与，他顶了天也不过是棋子的角色，难以跟着附和。
马士英说道：“总之，此事为师亦是为难，尔等要铭记，远离那些道貌岸然的东林之辈，不过其中百子山樵、张溥倒还算是君子，你日后行事心中要有明辨是非，对伪君子敬而远之，对真君子心怀敬意。”
张潜连忙说道：“门生受教了。”
马士英说道：“那便回去吧，为师也没有什么空闲，本次与你相会，便是想要将难处说清楚，道明白，尔等的升迁、任用，为师何曾不想？只是此时看似良机，却非是良机，且先磨一磨性子吧。”
张潜赶紧说道：“是，门生回去定当与他人诉说清楚利害干系。”
马士英说道：“嗯，说清楚便可，至于对方再如何想，也无须为为师辩解，有些人脑子充满了官名利禄，便难以冷静思考，你与其分说，倒仍会让对方觉得为师胆小不敢为之，遇之此等人，且由他而去，不得争论。”
张潜点头说道：“是。”
马士英摆摆手说道：“且去吧。”
张潜行礼告辞。
待到张潜离去之后，马士英又待了一会儿，便重新着起官服，自去阁中工作。
只去了文渊阁，恰逢礼部一侍郎等候，见到马士英到，连忙相迎。
“见过马阁老，先前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左参政缺额一事，您打回来让吏部重修，而今吏部又呈上了三名候补之额。”
马士英随手接过公文扫了眼，便瞧到了三个候补之人，全是与他有关的人，他也见怪不怪，若是寻常时候，他巴不得如此，可近来却是几乎都是如此，便如他与弟子张潜所言的那般，简直就是活脱脱的陷阱。
如此明显的坑，他自然不会跳，不过他也没有太直接，而是使用了比较稳妥的拖字决，他说道：“王玮此人不妥，资历不足，吏部再取一人来吧。”
那吏部侍郎闻言，却是叫苦：“而今那边等着补缺，已拖了快至两月，皇上有旨意，乃是山西、陕西等地之补缺当从速。”
马士英闻言也是露出了无奈，他诉苦说道：“此番皇上亲征在外，阁中亦是仅剩我一人在此，每日事务之繁多犹如天上繁星。我也想从速处理这些事务，但是一切皆有流程，你所荐之三人若是呈上，陛下便如何想？乃想是老夫把严不力，你若是宗卷中没有人选，可将此事交由路尚书，或者蒋大人。”
那吏部侍郎闻言顿时无言，半晌才言道：“阁老，您也是吏部之尚书，何不直接亲自点将？”
这显然又是一个陷阱。
马士英笑道：“若是寻常，老夫便如此行事了，可如今，阁中事务俱在老夫一人，少不得疏忽了部堂之务，如非如此，路大人、蒋大人又何须紧急调回来？”
那侍郎无言以对。
便只能收起公文灰溜溜告退而去。
看着那吏部侍郎离去，马士英这才从容入了文渊阁去。
在字面上，交流上，他不会给出任何机会。
……
而京师之中的政局波橘云诡，在遵化中，朱由检则正式的开始召见了蒙古联军的各部首领。
这次召见自然便是聊契约的事情。
事实上，早在召见之时，大体的契约便已经通过行文事先与他们单独沟通过。
整体的契约与林丹汗的契约不同，大意便是组建草原上的明蒙联盟。
以大明为主，联盟权责包括了武力调解、经济互助、民间交流等等。
和与林丹汗直接建大城不同，大明会与领土交汇的部落建起一座规模比较小的城，城中的管理，由明蒙联盟指定，亦是大明为主，联盟为次。
城的作用主要是为了鼓励民间交易。
“此事我们已经有过商议，现在我想再问一下你们部落，真的同意大明的契约吗？”
午间小休期间，各个部落两两、三三的散开商议。
各个谋求的利益并不算太过相同，与大明相邻的部落自是愿意，远一些的则会觉得这种联盟没有太多必要。
“先前我们本就得不到大明的市赏……不，现在应该叫国之贸易！我们与大明无法进行国之贸易，诸多的采买，应该叫这个词，采买都是经过边市，其实并不方便，有时候大明收紧，边市经常关停，如果以后除了边市，还能进行国之贸易，这对我们部落来说是非常好的事情，我们的部落不大，如果大明真能做到和契约说的那样，加入这个联盟，我觉得比大金要好的多，也比那位要好得多。”
那位，指的是林丹汗。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明的恶趣味，他们与林丹汗的住处不远，甚至好几次都远远见到。
他们甚至也接到了林丹汗的召见，但是大明直接开口如果不愿意可以不去，便算是给了他们借口，所以这几日都没有真正与这位旧主见过。
说实话，他们确实不怎么认可林丹汗。
这是一个连自己族人都保护不了的大汗，不然，他们也不会倒向大金，被大金裹挟着组建蒙军联盟。
现在大金眼看要倒了。
他们自然便要重新考虑自己的依托。
大明给出来的契约，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选择。
比他们重新回到林丹汗身边要更加诱惑。
“其实，如果大明真愿意和契约说的那样，提供出来更多的棉、丝绸、铁以及精细粮食生活物资等，将这种交易正规的纳入联盟当中，我也是愿意的。”
“其实，我看也不会有太多人反对……我们的子民可都还在关内，被明军死死盯着，如果不同意，怕是连回到关外都不行。”
“其实比起这个，我更担心林丹汗……”
“大明说他会出手解决……”
“你信吗？”
“不信……”
“说实话，我也厌倦了这种战斗，尤其是现在大明把黄台吉都给抓住了……在先前，如果告诉我，大明能把建部打成那样，我是打死都不相信的。”
“大明的火器太多了，也太厉害了……”
“他们人口多，兵多，火器多，就是兵再差，给个小孩拿着那种火器，怕我们都够呛。”
“我们可以要求大明把火器加入到契约当中吗？”
“呵，那除非大明皇帝脑子塞了屎……”
“别想了，大明那些大臣，好像连铁锅这种都不想给我们，说是资敌，更别提火器了。”
“……”
各种各样的言论低声讨论着。
也正如讨论的言论所说，顾虑有很多，不单止这些小部落们顾虑多，大明本身也是充斥着许多压力。
大明历来算是保守，尤其是对草原，施行的都是十分严厉的政策，最大的原因便是要约束对方的发展。
而在朱由检看来，这种约束实际上效果并不大，加深合作，只需要努力发展科技，让大明始终处于领先的科技水平，便自然就会形成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