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赏月
“彼此彼此。”陈泽也学着它的样子用机械臂摊手道，
“所以你到底想带我去哪？”
“（＾－＾）”4396稍稍收敛笑颜，转而伸出七八条机械臂，
“看我怎么做。”
说着七八条机械臂便如触手般攀住通道四周的拱墙，并沿着拱墙与尽头障壁相接的夹角不断摸索。
“别傻站着。”4396换上了“(⊙⊙)”，
“帮我一起找。”
找什么？
陈泽没有多嘴，只是学着4396的样子沿着墙壁摸索起来。
而很快，他便触及某处异样的凸起。
“是这个？”陈泽出声问道。
4396凑过来一看，脸上立马换成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
由于墙壁凹凸不平的特质，所以这处凸起混在其中根本分辨不出异样，唯有上手时才能察觉到些许松动感。
随即4396挤开陈泽，再次掏出了先前用来挣脱休眠舱拘束的古怪钥匙，按住凸起嵌入其中。
又是一阵频率奇特的电波荡开，这块凸起竟愈发松动，直至连带周边的一圈晶体都被卸了下来。
好似一道隐藏的暗门，门后露出了幽深不见尽头的黑暗。
一束强光倏地打进洞内，以照亮内里狭长曲折的窄道。
碌碌。
却是4396后退让出洞口，
“你先进去。”
“⊙⊙”
陈泽不置可否，四五只机械臂张开抓稳边缘，发力将躯干塞进洞中。
通道虽逼仄，但却出乎意料的适合这种椭圆机体。
洞外的机械臂随之收回，缩进身下仅露出末端，以此作脚，在暗道内爬行前进。
无须提醒，陈泽一进来便立刻往前了移动一小段距离。
“你还挺贴心嘛。”4396的话语传入暗道里荡出阵阵回音。
随后咚的一声，4396也紧跟着塞了进来，顺手再将暗门扣回。
“走吧。”
“≧≦”
陈泽依言前行，在这幽深窄道前行许久，逐步感知到自己正在曲折上升。
中途偶有岔路，好似这晶壁深处暗藏着叶脉般的庞杂网道。
虽有心探索，但在4396的催促下，陈泽只得听从指挥，埋头往正上方前进。
约莫七八分钟的光景。
头顶显出一点亮光，并随着距离拉近逐渐扩大。
等陈泽来到近前，已化作一个恰好能容机身通过的洞口。
接着便是故伎重施，以机械臂开路并当作支点，轻而易举地将躯干带出洞口。
噔。
独轮落地。
洞口位于地面，外面赫然是一处看腻了的穹顶大厅，只不过周遭荧光希微，因此室内昏黑晦暗。
方才经过的通道好似楼梯，而这里就像是房屋顶上废弃的阁楼。
噔。
4396也迅捷地跟了出来。
“这是什么地方。”陈泽转动独轮溜达起来，体内的诸多模块却亮起红灯。
原来是机体检测到环境辐射剂量超标。
“这啊.”4396的显示屏来回变动，却始终没能找到幅合适的颜文字。
毕竟时间有限，除了陈泽教它的那幅，其他颜文字都是自行推演出来的。
“++”4396也不再纠结，随便换了副表情道，
“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陈泽重复了一遍，
“伱这基地怎么还有辐射污染？”
“难免的嘛。”4396一点不害臊，
“不然人人都过来占走啦。”
“其实就超标一点点，偶尔来逛一圈根本不会有事。”
“来，抓紧时间。”
4396边说边用机械臂拉住陈泽往某个方向滑去。
大厅边缘同样分布着不少拱门，拱门后的通道也和底下，即众多机器人生活的地方别无二致。
唯一区别便是晶体墙所散发出来的荧光极为微弱。
二人一路穿过通道，抵达另一处空旷的大厅。
和别处不同，这间大厅内倒是有点特别的建筑物。
“喏。”4396换上“(*>.<*)”道，
“好看吧？”
大厅正中是一颗硕大的，直径可达数十米的半透明乳白晶体圆球，静静卧在规整四方的底座上，一动不动。
“哪里好看？”陈泽无语。
“你等等嘛，急什么。”4396的语调越发兴奋，
“现在几点来着哦，马上就要到了。”
“9527！”
“闭上眼睛！”
“我没有眼睛。”陈泽油盐不入。
“嘿！你个笨蛋！”4396一急，直接用七八只机械臂将陈泽的头部捂得严严实实。
这下图像传感模组倒真是两眼一抹黑。
说是闭眼好像也没错。
“十，九，八，七”4396莫名开始倒数起来，
“四。”
“三。”
陈泽的神性百无聊赖等待着。
“二。”
“一！”
声波荡出扩音口的刹那，整座大厅都被温和却不容退却的蒙蒙辉光所浸染。
“噔噔噔噔！”4396连忙将充当蒙眼布的机械臂收回，同时献宝似的显摆道，
“瞧，好看吧！”
阴暗的厅堂已变得明亮通透，映得周遭晶壁的棱角熠熠生辉，烁成迷离繁星。
且这光亮古怪得很，形如实质，好似清澈水波充斥满堂，机械臂随意划过竟能引起波澜搅动，隐隐还有阻力承托。
下意识的，陈泽便松开控制，于是七八条机械臂浸在这水波般的光辉里飘摇不定，好似河底的藻荇水草晃出层层阴影，随波荡漾。
而这一切光芒的来源正是大厅正中央，那有如珍珠般润泽的巨大圆球。
炫目的虹晕如同鼻息般一阵阵从圆珠内喷薄出来，进而化作暖阳融入四周。
厅内光辉也越发凝实浓厚，逐渐由清溪化作汪洋，再积成云团，盈盈一握，便可捏散一团“光骨朵儿”。
光骨朵儿被捏碎后就如蒲公英，散开无数羽儿绒儿似的细絮，纷纷扬扬，再被捣蛋的4396横插一手拍过，便如天女散花般漫天飘零。
而更多光朵儿仿若源源不断般被喷洒出来相互交融，将云团般的辉光再涂抹上一层暖调，暖洋洋甜蜜蜜，温馨可人，光是置身其中便能享受到无穷的幸福与美好。
“怎么样。”4396将机械臂背在身后，跟小女孩儿似的靠上来嘚瑟道，
“好看吧？”
“好看。”陈泽真心夸赞道，神性也跟着稍稍延伸出体外，随之触及到洒落下来的光骨朵儿。
一霎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苦—啊——”
凄厉的哭嚎刺入神性，方才还绵软温润的光朵儿转瞬间便冰冷刺骨，沉沉化作一坨黏腻难分的骷髅头往下坠落。
“啊啊啊啊啊啊！”
好似按动开关，又如揭开假面，漫天暖柔可人的辉光悉数化作扭曲畸形的不定魂体。
无数惨白灰败的枯瘠人形层层堆叠，如烧干脱水的柴炭簌簌往下掉渣，它们彼此挤压，交织，相融，肢体与躯干难分，面容被拉扯至零碎难辨，乃至色泽褪尽，唯有声嘶力竭的惨叫时时刻刻自万千残魂的最深处压榨并迸溅出来。
这魔音般的厉声重迭且嘈杂，却又仿佛能将人噗啦撕开，用血淋淋的皮肉绽成一千只耳朵，以便同时聆听这渗入骨髓的哀鸣与悲啸。
周遭扑闪的繁星原来是无数肉眼，嵌在壁中拼命睁着，瞪着，爬满血丝，鼓胀着如脓包要往外钻，只因碰撞溅出汁液，方才映出点点光亮。
而周身阻力正是源自这些密不透风的紧贴魂体，不断有残魂被大圆珠呕吐出来，堆砌，沉积，于病恹恹的青灰中沁出阴影，乃至由虚幻趋向实质，变得粘稠又黏腻，浑浊难辨地糊住机体。
“啊啊啊啊啊—苦——”
半张干瘪的惨然鬼脸被碾到陈泽面前，
“好—苦——”
被磨成流质的魂体爆汁泼向4396，陈泽冷不丁伸手一接，活似融化的蜡油自缝隙间淌落。
嘀，嘀，嘀
如此敲在地毯般质密的积攒残魂身上，更是激得似细绒般的几百条肉舌狂乱挥舞，彼此抽打出痛彻心扉的哀嚎来，
“呜呜呜好疼好疼好疼！”
“好痛啊啊好痛啊哇呜呜呜呜——”
4396无知无觉，哼哼两声跟抢玩具似的，挡在陈泽面前左揽右捞，将七八具残躯拢到胸前，本就耷拉的眼球如母鸡下蛋般噗噗鼓钻出来，再齐齐挤爆，
“啊啊啊啊啊——”
“疼！”
“好疼！”
“(≧o≦)”4396见陈泽伸手过来还不乐意，倾斜身子往一侧躲开，撞上堵魂墙顷刻坍塌，一倒再一压，身上立时挂满枯槁的人皮，
“哇！好亮哈哈哈”
“你来抓我呀！”
4396操纵颜文字顽皮一笑，独轮欢快地滚动起来，没一会儿身上便由薄皮堆作大棉袄，上头印着无数空洞洞的黑窟窿，分不清是眼眶还是口穴，只听得些皱巴巴蹭出的残音，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更多，更多的魂体残肢如垃圾车倾倒一般轰轰泄在4396身上，令原先的人皮袄子即刻衰败萎蔫下去，滴作污秽的稠液卡进独轮里。
“咦？”4396一个趔趄，虽然没有摔倒，却也被陈泽拦了下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陈泽不动声色，帮4396将缝隙里碎了半颗的骷髅头取出。
“这里.”4396总算是消停下来，转向正中央那颗如梦似幻的大圆珠，
“是月亮啊！”
“月亮？”陈泽同样望向那坨被无数悲怆人脸由内至外染透的皱皮大囊团，
“你知道月亮？”
“当然知道啊！”4396依旧用天真无邪的口气卖弄道，
“月亮啊，就是从前人类有事没事都要看的一颗发光大圆球。”
“你看，它又圆又会发光，可不就是月亮嘛？”
“工厂里也有很多这种圆球。”陈泽转了转头，帮4396拂去几道攀附上来的残魂。
这一拂，倒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残魂嚎啕着消融散尽，好似浓墨落进清水，转瞬间便将号哭声覆尽满室悲容。
“呜呜呜呜呜呜——”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4396见光芒愈盛更开心了，
“那可不一样！”
“我听说月亮啊，就是被人们抛弃的旧家。”
“你看这里又高，也荒废没人住，就好像悬在我们头顶上的月亮。”
4396嬉笑着捞起一大团光骨朵儿按压捶紧，好像在打雪仗一样朝陈泽扔来。
“啊啊啊啊——”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噗。
陈泽伸出机械臂将其攥碎，立时炸出无数老鼠尾巴似的魂念从指缝间溜走。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他问道。
“因为.”4396动作一停转向陈泽，显示屏上一阵闪烁，最终却没有显出任何颜文字。
而它这么一耽搁，光洁无瑕的外壳便又累上厚厚一摞腌臜魂泥，响起些低微的呻吟，
“救”
“我听说从前，相爱的人会一起看月亮。”
残魂彼此纠缠得浓密且污浊，于翻涌中探出密密麻麻的细脚，活像成了精的恶心呕吐物，蠕动着向下缠绕，就要盖满4396全身，
“救我.”
“9527。”
4396终于演算出合适的颜文字，
“”
此时无数残魂已将4396完全淹没，本就不算明亮的光线也被扭曲遮掩，不似笑脸，混在影影绰绰中只像是海量鬼脸里最寻常不过的一员。
一片邪秽中，4396微微抬升头部，
“我喜欢你。”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满室魂灵面目全非，哭天抢地，一切恶景皆糅作撕心裂肺的悲戚与怆然。
有什么比被一台机器人表白更古怪的事情吗？
有的。
那就是如何扮演一台机器人来应对这份告白。
“4396。”陈泽郑重其事地微微将头部微微前倾，虽然两台机器人根本就一样高，
“我一直把你当作朋友。”
4396头上的“”缓缓消失，转而聚作一道亮光打向陈泽许久。
“哈哈。”4396忽的出声，就跟无事发生一般转过身去接着玩光骨朵儿，
“你才认识我多久，就把我当朋友？”
“我以为已经足够久。”陈泽打起了太极。
此时他已将神性收回，因而先前的秽景通通不见，透过机体只能见到漫天荡漾的光骨朵儿。
“9527。”4396的语调忽然变了，变得不再天真，也不再散漫，
“你是不是很困惑。”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们是谁，又在这里做什么。”
陈泽闭口不言。
“哈哈。”4396忽的低笑起来，笑声惟妙惟肖，满是唏嘘，
“每次到了这个时候，你都不说话，9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