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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风霜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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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谢鸣鹤突然陷入迷茫的时候,河内的风停了。

之前几日,先是下雨,嘴上说着没有变冷、没有变冷,可几日雨水之后还是明显冷了,然后就开始刮风,河北初冬的这个风,不敢说与河南五月的雨相提并论,但也差不离了。

尤其是隔了一日,地上干了以后,风卷起扬尘,那个味就对了。

到了这个份上,便是体感上不冷,实际上一日冷过一日。

此时,根本不需要任何本地人讲解地理气候,双方上下都可以想见,等到下个月月中的时候,就会例行结冰,大河开始凌汛,到了腊月就会封冻,然后开春再凌汛,也不晓得中间会不会下雪,有没有寒潮,会不会有大风……

这些可不是什么小事!

恰恰相反,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气象、气候变化对于正在河内对峙的三方几十万大军而言,真是要命的事情。

所谓水火无情,冷暖自知,这点从称赞一个大宗师时说他几乎能引发天象就能看出来,换句话说,这天象变化引发的影响对于军队来说,真比一个大宗师来的强。

于是乎,那日大战后,刮风下雨期间,双方不约而同选择了避战……毕竟谁也不想打到一半,来个妖风四起,全军崩溃;或者战至暮色,当夜大雪,生者皆伤,伤者皆死。

可现在,风停了。

要不要打?

答案是当然要打。

这些也不是什么废话,因为战争对人的摧残太严重了,经历了大半个月的对峙,连续打了四五场后,说出这话本身就代表了极大的勇气。

像李定那种,闻战则喜,将战争的一切视为乐趣与成就而孜孜不倦的人太少了……战争开始以来,三方、乃至于四方的政治领袖们都是煎熬的,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本人外加身后的军政集团一朝崩塌;下面的军士更不用说,双方都在拼尽全力维系士气,怕的是什么?怕的就是这些基层军士、民夫直接崩溃。

而如果最上面和最下面都是提心吊胆,煎熬难耐,那敢问中间的人?

当然,还是那句话,李定是个例外……可其余人,只说黜龙军这边,徐世英战战兢兢,紧绷的如同一张淋湿的弓,不晓得还能不能拉的响,马围兢兢战战,却似一柄豁口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断,还有雄伯南、徐师仁、单通海、刘黑榥、魏文达,乃至于尉迟融到寻常头领之患得患失、焦躁失控,也一个比一个清楚,倒是王叔勇、秦宝、阚棱、韩二郎等寥寥几人,方显从容。

可这几个人,也是有说法的,王叔勇是政治底子太厚,自己主动放下后到了现在的位置又不用担太多责任,堪称游刃有余;阚棱是纯粹新来之人,所谓外来的道士好占卦,无心无记;秦宝和韩二郎则是自己想通了路子,没有功业压身,一意向前。

但也就是这区区几人罢了。

黜龙军如此,对面的关西军呢?

看起来从容避战,其实一直承受红山压顶之势的东都各部呢?

都跑不了的。

实际上,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战事打着打着,看起来要拉锯几十年,结果一方随着一战之胜负莫名其妙就崩溃了。

没办法,这就是战争,通过大规模暴力手段消灭对方集团内精英乃至于根基的肉体,来换取绝对的胜利。

这个过程中,双方最珍贵的东西被当成消耗品摆在了阵前,每一次摩擦都让人提心吊胆、头皮发麻,每一次交战都让人心头滴血、肝胆俱丧。

而且谁也躲不过!

“我还是那句话,我从头到尾都认定了咱们是必胜的,这不是喊出来鼓舞士气的,我就是这么认的,不然如何敢做这般军事布置?

“而且,我也是从头到尾都认定了这一次东西对决会很快分出胜负!因为天下一统是必然,天下思定,没人再愿意过几百年人人皆禽兽的乱世!只是我们不去硬碰硬,找到他们的底子,谁也不知道这一日何时来!

“最后,坚持作战当然有给北面做掩护的意思,但是你们要只以为我们只是在做掩护,那就是在小瞧我张行也是小瞧你们自家了!兵马分奇正,正从来不是佯攻做吸引的,更是要有主力决战的威胁,才有资格做正!”

张行说完,对着下方一挥手:“现在,谁还有话说?”

下方一片沉寂。

“那就开战!明日一早,出营列阵!”徐世英竖起眉毛来,长生真气也随之鼓起,身后探出的真气长蛇竟然已经头角峥嵘,且牙眼俱全。

下方诸将惊愕之下,不敢怠慢,纷纷起身呼战。

定下明日出战决断,便也散场,大小头领们离开县衙后院,忍不住议论纷纷,都在说徐副指挥这不声不响的,怕是这一仗胜了,便是宗师了。

果然,跟之前传闻类似,想提升修为还得担责任……别看徐副指挥这些天一直绷着,但撑下来真有用。

另一边,张行倒是没看徐世英,他对徐大郎的情况心知肚明,他现在的目光摆在了院中并没有起身的十三个光头上面……光头在月光和无数火把、火盆的映照下亮锃锃的,很显然是刚刚理了发。

张行将目光晃来晃去,最后落在了其中一人头上,然后笑问:“芒大头领,你什么时候到宗师?”

莽金刚有些扭捏:“让首席看笑话了,当年天下还没乱的时候,俺就是出名的成丹,黑榜前五的高手,结果到现在不光是让雄天王、魏大刀这些齐名的人超了过去,就连徐副指挥都撵上来了,不如去营前寻块版筑撞死。”

张行赶紧摆手:“照这么说,伍大郎也该寻块豆腐撞死,他当年黑榜上可比你高,修为也是早早到位,不也没宗师嘛……”

莽金刚是真有些尴尬了,他固然脑袋滑溜溜,嘴唇也滑溜溜,可伍大郎却不是他能滑溜的对象,当年他可是托庇在南阳义军麾下的半独立势力,又跟着人家一起来的黜龙帮,非要计较,他们十三金刚全都是人家伍大郎山头的。

张行见状,倒似乎察觉到对方的不安,反过来做了解释:“其实我跟他细细说过这事,按照他的意思,到了宗师这份上还是需要个契机才行……比如他当年一心一意想打回东都或者西都报仇,如果让他堂而皇之的打进武关或者轘辕关,怕是立地便成了宗师……这有道理吗?”

“应该是有道理的吧?”莽金刚非但没有释怀,反而眼见着更加尴尬。

“当然是有道理的。”月光下,张行又指了指自己。“我当日在河北,都不晓得自己观想了什么,稀里糊涂的熬进了成丹期,结果真实实在在黜了一条真龙,应了咱们黜龙帮的名号,便也是宗师了……所以,宗师确实需要契机,而且这个契机往往跟自己念想、成就相关。只是老莽,你的念想,你自己竟不知道吗?”

不止是张行,也不止是雄伯南、牛河、徐世英、马围以及在场的文书、参军们,就连其余十二个光头也都神色复杂的看向了自己的大师兄。

莽金刚沉默片刻,终于苦笑了一声:“若是首席想问这个,俺就要让首席失望了,俺的念想是有的,那就是完成入世的修行,等天下太平后,回到青城山,到时候也不入前山白帝观做什么教主、住持,就在后山师父坟前,寻个挨着溪流、望着岷江的山窝子筑个草庐,然后拿着帮里的分红,着人不停地往山里送好酒好肉,吃了睡,睡了吃,将来哪天死了,就葬在师父坟边……可若是这般,就要咱们先击败了大英才行,我这个宗师修为也一根筋变成了两头堵。”

众人听完,十二金刚自然神色复杂,而其余人多是无语。

还是张首席见多识广,早就习惯了,竟是片刻不停点了头,俨然不以为意:“无妨的,咱们如此,依着我看,对面也是如此,断不会真因为差你一个修为就如何。”

“惭愧,惭愧。”莽金刚只能起身连连拱手。

“若是这般说……”就在这时,裹着冬装的马围忽然插话。“司马正是怎么回事?之前只觉得,白横秋、司马正和咱们首席都是一样的,作为军政领袖都是自家地盘稳固、政治上有了成就,修为就上升,可若是要讲究契机和念想,司马正稳固一个东都怎么就大宗师了?难道他的念想便是稳固东都?”

“司马正天赋过人。“张行干笑道。“人家的念想未必是稳固东都,说不得是想保护东都,结果真就有了保护的能耐……莫忘了,他观想的乃是甲胄。”

马围摇头不止:“那可是大宗师!若他不是大宗师,这一战必然还是要相持不下,可却断不会这般煎熬。”

张行回头打量了一下那些光头,然后再来看马围:“小马,你这几日太累了,先去歇歇……这些眼下不着边的事情放到一边去。”

马围想了想,便从火盆前站起身来,却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而在几股真气抵达的同时,随从十三金刚一起抵达的封常也扶住了这位王翼部分管,然后一起下去了。

须臾,这温城县衙后院中就只剩张行、雄伯南、徐世英、牛河等几位要害,外加十三位光头了。

等了一会,白金刚最先撑不住,起身来言:“首席莫要忧虑,我们十三兄弟一体,便是大师兄修为过不去坎,可这些年我们其余兄弟都在帮里长进,光是新凝丹的就有四个,当年就能接对面一颗棋子,如今总还能再接几颗!”

“要你们来就是为这个。”张行微微正色。“前线打的越来越烈,不能藏着掖着了。”

白金刚点点头,重新坐下,然后继续来说:“刚才首席那些话,估计有些人自诩聪明,是不大信的,可我这些天在大行台,反而是信首席的……帮里一些人一直说我视咱们帮内为仇雠,可这次我却要说,咱们帮里比那些什么朝廷还是强太多了,徭役是公平的,钱粮都用在了军务上,连滹沱河的河堤都没停,若是这般都不能胜,我只能说天道出乱子了。”

庞金刚、寿金刚等人也都附和,有人说起了大行台那里的事情,还有人说起了自己的那营兵,马上就热闹起来。

很显然,莽金刚或许想着回蜀地再上青城山,其余兄弟的心思却都是在帮里……不止是白、庞、寿这几位中坚,便是后面几位原本只是结阵凑数的,如今修为和资历上去,也都在战前暂署了头领的,想要有一番作为。

张行也趁机来问这些人大行台与后方境况。

依着白金刚的性格,他说不错大概是真不错,但真说开了,却还是少不了抱怨和麻烦……比如白金刚就对御史台组建的速度感到不满,他觉得有些人是在故意拖延,好等到战事结束,这些领兵头领回去造成反对舆论,而且他对河北各处黑帝观如今得了荡魔卫撑腰就抵触管理也很不满,觉得该下重拳整治;庞金刚则对军医的使用权提出了不满,而且不是他不满,大行台那里都对不能妥善调度医生感到不满;寿金刚则是说起了他部中驻守四口关,整日只是帮忙转运物资,几乎要沦为民夫,不免军心浮躁,乃是请求将部队调上前线。

张行和雄伯南当然只能依次安抚,徐世英则板着脸讲前线难处。

最后,张首席总结——敌我决战岂止在战场,大家相互都是为了帮里大业,就不要分什么内外前后,敌我和帮内是不一样的。

到底是安抚了下去。

然而,众人各自休息,到了四更做饭的时候,廊下食尚未开启的时候,清晨尚未散去的迷雾中,数骑自东而来,给黜龙军前线指挥中枢送来了一个坏消息——白横秋遣老将鱼皆罗督两万军出恒山郡。

考虑到鱼皆罗之前一直在河东,那么算算时间,应该是那日双方斗法前就启动的策略。

不过,张行丝毫没有在乎,黜龙军此时只是河北就尚在幽州、邺城有多个营,河南的各营也可以随时支援,还有一位大宗师在滹沱河畔,当然不用在乎,所以在跟雄、徐、马三人通气,并遣人告知了王叔勇、徐师仁二人后便直接将军报归档于机密一层,然后便是廊下食,接着便是乘着早间阳光发兵。

一旦发兵,群情震动。

没错,整个河内战场全都耸动,黜龙军士气自然鼓舞,白横秋、司马正俱皆大宗师,便是不论什么心血来潮,只说观察形势、感知其中高手分布,也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黜龙军意图,自然震动。

一时间,非止是关西军字面意义上的如临大敌,匆匆调兵遣将,便是一直沉寂的河阳城也都动了起来,河阳要塞体系中的河上浮桥更是第一次出现了大量北进援军。

“陛下旨意,你营中调两个凝丹去中军,归薛将军指挥!”一名金甲伏龙卫立马到营寨前,根本连营寨都不入。“速速随我去!”

营中主将罗方立即去看身后,薛亮、丁顺、马开三个中郎将都在身后,稍一迟疑,便要点丁顺和马开这两个昔日跟他们一起入关的义兄弟过去。

孰料,薛亮似乎意识到对方意思,抢先一步用半只手掌的手拱手:“大兄,我跟老十一去。”

罗方这才点头。

那伏龙卫在外面似乎是不耐,又似乎是不满,勒马转了一圈,到底没敢在一位成丹、三位凝丹面前多嘴,只是等两位中郎将牵马出来,便打马往中军高台而去。

别人不说,只说薛亮与丁顺抵达中军,并没有直接上高台,而是先去见了薛仁……丁顺还无言语,薛亮先在“薛”字旗下从容拱手行礼,倒是让薛仁反而有些尴尬,便匆匆摆了下手,赶紧带着他们往中军大帐里钻。

入了大帐,此间火热一片。

一面是温度确实比外面高很多,另一面则是人多嘈杂,不停有人走来走去,还有人在毫不避讳的讨论与争论,就连白皇帝也在上面不停与几位大将低声说着什么。

薛亮也不吭声,只低头走过去,认真倾听:

“上一批粮草已经到了?”

“是,足够十日。”

“冬衣呢?”

“已经到了三成,后续还在。”

“他们是打这个主意?破我们营寨,让士卒没法保暖,冻馁不能立足?”

“不可能,咱们营寨足够厚,让他们拆也不可能全拆光,何况咱们燃料充足……”

“真拆光了营寨,咱们全军就崩了,还考虑什么挨冻?”

“两军都有营垒、坚城,都能立阵,且战场狭窄,那只要不在一日内被对方将全军击溃,就决难出现那种死伤累累,全军覆没的战斗。”

“朕就是这个意思……他们有可能一日击溃我们吗?”

“……”

“不是你们想的那些,我是说后勤、布置上的纰漏。”

“想不到……还有一个就是没准备饭,到了下午会饥饿失控……但也不对,咱们有充足的干粮。”

“想不到?”

“想不到。”

“那他……那他为什么要来拼命?一战下来,凝丹以下的修行者怕是没个十天半月不能缓过来,凝丹的也要歇个三五日……他那般自大,觉得他们的大阵一定能压过我们的?”

“他肯定没那么自大,而且也一定没把握,因为便是朕都没有把握。”

“那就不是自大,是示威。”

“用这种手段示威?!”

“诚然如此,他们就是要告诉咱们,此时此刻,咱们拼尽全力也不能胜他,然而时间却在他们那边……等明年,他们当年强制筑基过的军士就会更多,我们……”

“好了,不用说了,他要战,便来战!朕与他战!”

帐中一时凛然,谁刚要再说些什么,忽然又有人闯入,赫然是出去高台上观察敌势的白立本,此人神色紧张,甫一来到跟前便朝白横秋行礼相告:“陛下,黜龙军只出了三万人便不再出兵,但这三万人甲胄旗帜齐全,乘着朝阳而来,金光闪闪,外面军士都在喧哗。”

“又来这一套!”白横秋尚未言语,一旁白横元已经气急。“整日不断的小把戏!”

“这不是小把戏!能杀人的都不是小把戏!”白立本毫不犹豫对名义上算长辈的中军指挥作色,然后不待对方回应又来看白横秋。“陛下,咱们需要赶紧调整!对方兵马数量不多,起阵更快,若是我们继续准备大阵,怕是要吃大亏,可偏偏前营军士已经骚动喧哗……”

“该当如何?”白横秋肃然来问。

“遣一支精锐……不拘是一军还是一位宗师,去阻拦、威吓!”一侧刘扬基毫不迟疑给出答案。

帐中陡然一滞。

原因嘛,不问自明。

但军情严肃,委实没法耽搁,白横秋目下一扫,厉声来问:“听到没有,有没有人愿意领一军,去做阻拦、威吓,去送死!来替全军争取重新集合整备的时间?!只要出战,不论事成事败,不论战死、俘虏、生还,不拘活赠、恩荫、死追,必有家中一卫大将军的前途!”

帐中还是一时无人应声。

主要是畏惧,但不止是畏惧,还有没反应过来,以及担心自己不能胜任,或者觉得按照身份轮不到自己,甚至有人是在看了眼面无表情坐在位子上的吐万长论老将军后才意识到,这话不是说给这位宗师听的。

“末将愿往!”

就在这时,薛仁直接翻身拜倒,叩首请战。

白横秋大为欣慰,立即站起,周围将佐这一次依旧纷纷侧目,却少了几分审视之态……说难听点,这当然是被君主一根萝卜吊了起来,就要去送命,但反过来说,薛仁这厮被连番提拔,此番主动,也算是君臣相得了。

当然,军情紧急,来不及表演什么,白横秋扶起对方,直接来问:“照理说,你修为不足,得要五七位凝丹随从,才能确保他们起阵前逃回,但此时朕反而不能与你这么多战力,而且还要你回身后努力来高台上支援……本部两千骑,加上两位凝丹中郎将,行不行?”

薛仁再度叩首:“士为知己者死,末将既白袍至军中,便已将性命托之国家!何况陛下这般恩遇?!”

白横秋无言以对,只是拍了拍对方肩甲,然后便抬手示意。

薛仁不再多言,转身招呼薛亮、丁顺走了出去。

出得大帐,白横秋补给薛仁的本部两千骑就在中军,其人传达军令,倒也顺利。然而,待其部鱼贯而出,来到营前,望着前方三万黜龙军阵型严密有序,旗帜、衣甲整齐,在朝阳下宛若泛着金光的黑潮,饶是薛仁部俱为白横秋专门挑拣出来的精锐,此时也都不安。

待到两面来看,竟只有他们一军出营,更是惊惶起来。

见到部众明显犹疑,而黜龙军已经在视野之中,薛仁只是一勒马便回身呵斥:“我为一卫大将军,尚不惜命,你们如何迟疑?只随我旗帜往来便是!伏龙卫为督战,全军畏缩不前者,斩!”

言迄,亲自跃马当先出征,直趋黜龙军大阵。

骑兵临阵呼喝冲突,须臾便至……不过,待薛仁冲到阵前,也同样无奈。

无他,黜龙军阵型太严实了。

而薛仁在其中,率部左右冲突,却惊讶的发现,自己这一次根本无法穿透明显缩编的黜龙军各营兵马……一来,这些都是精锐,各营几乎只取半,而且其中颇多生力军;二来,因为阵型紧密、部队规模较小,其中高手支援迅速,而且骑兵也挑选了精锐在其中,哪里都能撕咬他……这使得他往往在攻击一营不得手之前便要狼狈逃窜,以免自己的部队被夹住。

坦诚说,这不对劲,因为按照常规来说,过于严密的阵型在临敌时不方便调度,也缩小了接战面,难以发挥每一个士卒的战斗力,但是这愈发说明了黜龙军是要进行另一种战斗模式。

但由不得薛仁多想,就在他准备撤出这些严密军阵,绕到身后衔尾骚扰时,变化陡然出现了。

一开始他以为是起风了,因为周围黜龙军的旗帜的确开始猎猎作响,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就算是风,这风也不对劲,因为四面之风居然都朝着他来了!

然后是寒气,四面八方乃至于天上地下一起来的刺骨寒气。

再然后,便是一种排山倒海一般的真气涌动,仿佛有地震、有海啸、有山崩,就发生在自己身侧一般,而且是陡然发生。

可能是天气已经很冷,也可能是处在阵中央,竟然没有多少标志性的白雾出现。

但薛仁只是脑子一晃,便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觉得黜龙军坚硬如铁、不可动摇,可黜龙军到底也是被他阻拦迟滞了一二,觉得他是个麻烦,为了迅速解决掉他,竟然提前起了大阵,而且成功了。

很难说的清薛仁此时的心情。

那是一种释然居多,但夹杂着恐惧与豪迈的诡异心情。

释然是因为,不管如何,他都完成了白皇帝下达的任务,对方大阵提前这么一起,谁也不能说他没有尽力;恐惧,自然是他知道自己现在陷在人家的真气大阵中,待会也不知道迎来什么样的强力打击;而豪迈,则是他为自己在这种关乎天下大势走向的节点上,依旧一马当先,立在风口浪尖而自豪。

须知道,数月前他还只是一个落魄白衣,为了凑一套能在阵前被人记住的白袍而让妻子典当嫁妆,可这几个月的从军经历,足以让他被天下人记住了。

脑中豪情刚刚起来,从他的视角下,一只巨大的青色龙蟒便当头咬下。

只看这股真气大小,薛仁便晓得自己不可能抵挡,便干脆弃了长戟,就在已经嘶鸣崩溃的战马上弯弓一箭,射向了那巨蟒头颅,只是一射,如石投大海,然后随着对方如排山一般的真气落下,当场双眼一黑,再无知觉。

黜龙军既提前点起大阵,轻松一击生擒薛仁,原本阵中阻拦的两千骑便登时溃散,大军也不做追击和清扫,只是随着已经联通的真气大阵之涌动,继续奋勇向前。

关西军此时虽说乱作一团,但还是有些说法,原本搭建起来是为了表威风、对抗黜龙军版筑工程的高台此时起到了绝佳的作用,各营修行者和精锐们随着将领纷纷往彼处而去。

黜龙军大阵既成,半点不敢耽搁,提速之后,撞入营中,上一次攻势下根本不能占据的营盘迅速被扯碎,大量因为反复军令来不及走的关西军死伤惨重,只能狼狈逃窜。

但也就是如此了。

待到黜龙军那灰白色的大阵连续碾破了四五层营寨之后,随着王叔勇迫不及待的引动真气,凌空一箭射向刚刚进入射程的那座高台,好像是什么信号一般,高台上猛地光芒四起:

先是最常见的金色辉光真气,恰如之前薛常雄、司马正那般,彷佛凌空腾起一个太阳,然后裹上一层银色,再然后是赤色,登时便让百尺高台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光炬。

随即以高台为中心,在台顶和台下同时漫延起无数横平竖直的光线,点亮了两面巨大的棋盘,尤其是地上棋盘,所到之处,星星点点,一时难以分辨清楚数量的成丹、凝丹、奇经、正脉如星火一般被点燃,变幻出各种各样奇的颜色,复又与棋盘融为一体。

这还不算,可以清晰的察觉,地面上的成丹、凝丹在下方棋盘上亮起后,天上的棋盘竟然也都亮起对应颜色、大小的棋子。

已经接阵的黜龙军管不了这么多,又一只青色巨蟒从灰白色的阵中探出头来,足足数丈大小,彷佛真龙出海,直接朝一颗最近的绿色棋子吞去。

白横秋居高临下,只是当空一推,天上靠近巨蟒的数颗棋子便汇集一起,半空中便化为一只与龙首差不多大小的辉光猛虎,当空扑下。

非只如此,随着下方数道光芒汇集,尝试抵御那巨蟒,竟然也都随着光芒汇集发生变化,或为刀剑盾甲,或为虎豹豺狼,或成旋风云雾,而且每次汇集都会被其中强者引动,合为一体,以更强者的形态重新出现。

但是,黜龙军这里也不止是一只青色龙首,灰白色的大阵中,金箭、金爪、黑刀、黑潮也几乎是同时涌出,将对面涌过来的神异一一击破。

一时间,彷佛两个不同的小世界交汇、撞击在一起一般离奇。

而几乎是让双方都有些惊讶的是,上方猛虎落下,竟被那蟒首回头一卷,当空咬碎,然后再度扑下时,一条彷佛蛇尾一般的青绿色竟然已经将原本的目标捆缚住,任由青色巨蟒张开大口,将其衔回阵中。

接着便是一声惨叫。

很显然,一名凝丹当场不知生死。

白横秋在高台上,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那条长生真气所化之龙——他又不是什么蠢货,如何不晓得,刚刚牛河只是偷袭捆缚自家将领的那个,而这青色巨蟒分明另有他人!

可要到这种修为,要么是个宗师,要么是如司马正、三娘、张长恭那些人一般的奇才到了成丹最尖上才行。

黜龙军真真卧虎藏龙!

“黜龙帮怎么起的这么快?!”河阳城城头上,头发发黄、眼珠发绿的骨仪扶着腰刀来问。“这分明是当年一征、二征的规制!两家加一起便是当年大魏全胜之势了!”

“我都能到大宗师,黜龙帮不起这么快反而奇怪。”司马正负手眯眼来言,然后看着依然在龙争虎斗的两大战团下了结论。“白横秋要退了。”

骨仪大吃一惊:“如何这般结论,我看俩家就算有些小亏小胜,也依然不伤筋骨,如何便要退?”

“因为关西军是来求胜的,见到不能取胜自然要退;反过来说,黜龙军到底是后发,都是年轻人,只要拖住关西人不吞掉咱们,自然就能接受。”司马正负手来看这位大魏忠臣。“就好像咱们只要守住就能接受一般。”

骨仪思索片刻,微微颔首,但还是蹙眉:“可若是这般说,关西军期待大胜却不胜而走,难道不会引起动摇?黜龙军不会追击,以求扩大战果?”

“只是动摇是不会伤筋动骨的,而黜龙军的追击嘛……”司马正冷笑了一声。“他在指望我呢。”

“不错,咱们应该阻止胜方追击才对……”骨仪恍然,复又犹疑。“可话虽如此,他们都没有伤筋动骨,我们却要为了撤退一方可能的损伤与另一家做阻击……元帅,莫忘了咱们大魏是三家最弱,这家底子折损不得!”

司马正点头:“说得好,所以,我是不会让大家轻易折损的。”

骨仪心中微动,似乎反应过来什么,想要再说,可最终放弃——毕竟嘛,这东都都是这位撑着,若是这位没有那个能耐,东都又能坚持多久呢?

河内方寸之地,三家汇集,两家精华乱战,打的人心惊肉跳。

中午之前,黜龙军折损了一位凝丹——黜龙帮资历头领,早年的河北大豪郝义德战死,数名凝丹、成丹受伤,而奇经、正脉更是损失不计其数。

对应的,凝丹数量更多的关西军损失更明显,开战到现在最少五位凝丹在他们视角内生死不明,而他们的普通军士则堪称损失惨重。

这其实让所有人都收敛了起来。

到了下午,黜龙军意识到情况后,一开始还想避开高塔,去后方攻击对方营寨,对没有入阵的寻常士卒进行杀伤,可立即就发现,关西军结阵后也是可以从容移动遮拦的,人家只是一开始在高台周围集合而已……于是乎,整个下午,双方都不再进行多余的冒险,而是围绕着高台进行攻防,少有凝丹、成丹一层高手主动突出大阵攻击了。

这一战,竟似乎也是个不分胜负。

然而,似乎是想抗拒这一点,就在太阳偏西,黜龙军明显大阵后撤的时候,忽然间,天上棋盘的所有棋子一起落下!

潜藏了一整日甚至都没有连入阵中的十三金刚高高跃起,织出一张大网,将最大的几个棋子兜住,然后白金色的大网一歪,竟轻飘飘将这难以想象的一击转移到了一侧营寨中,引得整个营寨如遭遇了疾风骤雨一般,瞬间垮塌碎裂一地。

黜龙军大阵则继续缓缓东撤。

大阵刚刚撤出营地范围,关西军便呼唤雀跃,而落日之前,黜龙军返回寨中,也旋即欢呼振奋,双方都如同得胜。

没办法,和上次一样,这种超出认知的奇幻战斗,表面上的胜负足以让所有凡人将士摆脱那种责任感。

刘扬基腾跃起来,连续两次,才登上那座百尺高台,然后一脸喜悦的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的皇帝双手颤抖、气喘吁吁。

似乎是意识到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战后表现,刘扬基重新带上笑意,准备拱手称贺。

却不来白皇帝先摆手制止,然后语出惊人:“咱们要准备撤军!”

刘扬基大惊,赶紧上前扶住对方一只手,压低声音来问:“陛下受伤了?”

“没有。”白横秋扭头来看这位心腹。“这一战被他们占了先手的便宜是不错,但也仅此而已……但是老刘,我现在……就是他们刚撤走之后,竟然心乱如麻,且比昨晚要乱十倍,这必是什么预兆!虽不晓得是什么,是冬衣未到马上有大雪,还是南面三娘胜了韦元帅,又或者北面鱼皆罗投了敌,乃至于司马正会出兵,全都不晓得!只晓得再不走,必要出大事!”

刘扬基看了眼狼狈不堪的营盘,既是信服,又明显有些惶恐的点点头,然后低声来对:“请陛下给诸位总管、大将军旨意,臣尽量去操办!”

“好!”白横秋以另一只手抚住对方之手,言辞恳切。“封住高台,只许大将军、行军总管以上,万事就拜托你了!”

刘扬基只是匆匆颔首,匆匆下高台去了。

数千里之外,北地,落钵原,黜龙帮龙头、北地战帅、行台指挥李定正在射猎。

不止是他,此时前来参加这次冬猎的,还有几乎整个北地西面行台的大小将领,以及北地剩余两个行台的部分将领,包括至今被战事拖延没得到任命却实际负责东行台的黑延、留守北行台的陆惇,外加幽州行台的龙头窦立德。

一群麋鹿被赶到了预设好的围场里,李定抬手一箭,竟没有中,然后也不着急,反而失笑着将手中弓箭递给一侧的窦立德。

窦立德接过来,也是一箭,还是没中,复又在自己女儿女婿在内的无数北地将领尴尬注视下面色如常的传给了黑延。

黑延接过弓箭,望着前方的鹿群,抬手复又放下,语出坦荡:“我是积年的老猎户,自然能中,老陆也肯定能中,可要是那样,两位龙头不就太丢脸了吗?”

李定、窦立德一起来笑,笑了一阵子也觉得尴尬,便收起弓箭,让部属们自去射猎,只与两位司命一起转回到身后小丘另一侧的房舍内。

这里是战团春日放牧牲畜的驻地,算不上什么好地方,基本上都是宿舍加牲畜棚子,而可能是此时整个北地权势最重的四个人竟一起钻进了其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屋子。

有人在里面靠着墙、歪着身子来烤火,见到四人依次进来,当场笑问:“四位怎么没带些猎物过来,正好烤了吃。”

李、窦愈发尴尬,只能打着哈哈坐下,而黑延、陆惇则是真的哈哈大笑着坐下。

那人,也就是一个多月前从大行台调任到北地西行台的张世昭了,其人何等聪明,一下子醒悟过来,也跟着笑。

笑完之后,五人稍作沉默,李定咬牙开口:“张公,你来说吧!”

“好。”张世昭正色道。“我上任时没有直接过来,而是从晋北那里走苦海去了一趟巫地,在东部巫地稍微转了一下……今年到此为止,还没有出现明显的天灾,但一来,巫族到了冬日便形同散沙,聚集调度艰难总是不变的;二来,他们被赶回巫地后,损失惨重外加东部、中部内讧对立也是无疑的……所以,我以为可以直接趁着冬日发兵,击败东部巫族,绕至关西之背!”

火塘旁边,几人自然有些迟疑与不安……他们都晓得李定有临机决断之权,但事到跟前,不迟疑反而奇怪。

“东部和中部为什么反目?”窦立德象征性追问了一句。

“因为大魏。”张世昭脱口而对。“中部那里,成义公主是大魏宗女,先后嫁阿波、突利两位可汗,掌握后帐数十年,影响极大,当日打入关西,成义公主甚至立了一个前魏远房宗室做了傀儡,而东都都蓝可汗嘛,当年雁门之围就是他做的,他对大魏有切骨之恨……两家为此出兵前就闹,占据关西时也闹,但因为彼时是得利,还能相互容忍,如今被打了回来,自然有一万个相互记恨。”

窦立德缓缓点头:“那确实有可乘之机,咱们只要对付都蓝可汗一家就行。”

也就不再说话,什么兵马如何,都蓝可汗性格如何,多少高阶修行者,渡海要什么准备,冬日后勤保障如何……这些早就是他们讨论烂的东西,多说无益。

“需要我们发兵吗?”黑延也肃然来问,却也明显问了句废话。

“不只是发兵。”李定认真道。“后勤转运、外交迷惑、向导骚扰、参战作战,都需要……这是咱们之前在首席面前说好的。”

“这是自然。”陆惇连连颔首。“但是,大司命就在滹沱河,马上就能回来,要不要等他一起?”

“不耽误事情。”李定继续道。“咱们今日下令,各部回去以后一起出兵,等过了苦海,大司命也就该到了。”

黑延即刻颔首:“咱们既然做了讨论,你们又黜了吞风君,我们自然不会推辞,一定按照约定参战,何况如今还是一家人!而李龙头又有战帅的临机之权!断然不能反驳!”

陆惇闻言不再言语,只是束手而立。

“那就出兵。”李定昂然道。“我们做了如此多准备,焉有不胜的道理?一冬一春,即可击败东部,然后震慑住中部,便可南下关陇,直趋长安!则天下可定!”

其余人都没有言语,事情似乎就要按照临机之权定下来,但李定还是在笑了以后直接举起手来。

窦立德随后,黑延紧随,陆惇也只好跟上,张世昭便来拊掌大笑。

日落之前,李定设“廊下食”,正式向在场所有头领宣布了出兵决断与出兵日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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