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奇匆匆赶到时，目睹了他人生中最离谱的一幕。
哪怕昔日姚长盛一人挑战龙虎山，也不会比这更匪夷所思。
一名根正苗红的玄幽，驳得释然无言以对。
“秘境这些年，我也对宗教略有研究，就说一说自己的浅薄经验。”
贰迈步而出，以从容不迫的语气说：“宗教是一种组织，有组织就有管理，有管理就必然有权力，有权力必然出现腐败。”
“腐败滋生于权力，有组织必定无法避免腐败。”
“道家对此颇有理解，天无情，万物公平生长，人有义，平添了远近亲疏。”
这位玄幽平日沉默，一直拒绝成为幽龙，他表示只想要呆在这里，此时他显出仿佛哲人的光芒，将身上那浓郁的幽冥之气仿佛都冲散了一般。
“权力之下，必然有亲疏远近之别。”
贰缓缓道：“若是真正一心向佛，便不应留在佛门，而应脱离组织，独自修行。约束自我，远比约束他人可靠得多。”
“两位法师，信佛自然是高尚可贵的追逐，但加入佛门佛教却是不必。”
“但两位自己都没有脱离低级的组织，又和谈渡人渡己呢？”
释然嗫嗫道：“修行也需循序渐进，道友却是说得过于理想化了一些。”
“理想化？”
贰摇头：“法师错了，我是在说事实，事实便是宗教入世，需要诸多支持。佛法重要，但不是全部。介入世俗，就需侵染红尘，七情六欲难以避免。”
“若法师无法看破这一点，还是早日返回佛门，不要再踏出房门一步。”
“否则，走错一步，便可能踏入深渊。”
释然不语。
他拧起眉头，目光深邃，仿佛在认真思索对方所说。
片刻后，释然双手合十：“多谢道友提点，贫僧会谨记。”
贰有几分意外：“没想到……盛产刻板教条的佛门，竟然还有你这样听得进话的人物？武僧……倒也的确是一条佛门之路。”
释嗔只是手捻佛珠，看向玄幽，沉默不语。
贰将目光投向释嗔：“我所学都是皮毛琐碎，当然比不得灵山金身宏愿与辟创佛国的伟大，不过灵山也并非如佛门渲染那般无所不能。这方面，公羊大哥……还不出来么？”
他扭头，看向对面的一个隔间。
那里放有一尊青釉凤首龙柄壶，壶盖呈凤头状，壶把手则是一条龙的躯干，双方躯体缠绕，在瓷壶上雕出一朵朵鲜花。
凤头壶盖缓缓抬起，从里头飘出一缕黑气，化作一个面容惨白的男子。
此人一脸死相，高鼻薄唇，看着就有几分不好相处。
“鬼褚，你最好适可而止，搞清楚现在的局面。”被称作公羊的幽鬼冷冷道。
吴奇心说好家伙。
之前请他们成为幽龙时，一个个以各种理由拒绝，平日也装死不说话。
现在遇到僧人讲经，一个个就忍不住出来批判。
这新出现的公羊，正是幽笼天字一号，排序为壹的玄幽，和鬼褚可以说是这里两大头目。
“只是受不了佛门一直鼓吹而已。”鬼褚不在意道：“既然吴道长说，允许僧人来此讲经，也允许幽鬼自由交流，那辩论也是被允许的。”
公羊却没有辩驳的打算，只是说：“差不多得了。回吧，不要惹得吴道长不高兴。”
“吴道长不高兴么？道长不是也看得挺有乐子的么？”
鬼褚看向吴奇，咧嘴一笑：“吴道长要让我们应该闭嘴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吴奇身上。
这是一个关键的节点。
他说什么，将会对幽笼造成意义深远的影响。
很多年后，鬼褚想起这一天，总会津津有味地对其他人讲：“我就知道，吴道长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敢弄出「幽龙牧场」么？敢让幽鬼和龙族融合么？敢挖海底灵土么？是不是好人，或许一辈子都很难看清，但有胆魄与志气的人，那是藏不住的。”
此时。
吴奇只说了一句话：“两位畅所欲言，贫道洗耳恭听。”
他心里高呼加大力度！
这完全超出自己预料的发展，让他简直喜出望外。
此前，秘境幽鬼表现出的特征是具有群体社会性、有一定智力，比遵循本能和命令的黑蛟要强得多，但也仅此而已。
用作重复劳动的劳动力可以，但复杂工种却无法胜任了。
可今天所见，彻底改变了吴奇的观念。
鬼褚不比佛门学者差。
幽鬼群体内部也有极大差异。
毕竟，幽冥可曾是极尽荣华的浮提世界，真正意义上掌控了天道，其顶峰威势与发展程度，都是如今婆娑世界无法想象的。
幽鬼实质上是一群无家可归的还魂尸，他们彼此掠夺融合，延续至今，因此变得混乱。
但若有一头幽鬼能记起浮提世界时种种，那就是一座不可思议的宝库。
幽笼里，公羊与鬼褚目前看来都有这个机会。
“吴道长都发话了，公羊大哥肯定不想要抗命不遵吧？”
鬼褚与公羊一直是竞争对抗关系，哪怕一致对外时也不忘挤兑两句。
公羊倒是毫无感情波动，他对吴奇拱手：“既然吴道长发话，那我就说几句自己的浅见。”
“鬼褚说了宗教，那我便说信仰吧。”
他声音平淡，没有鬼褚那边抑扬顿挫的煽动性，用词更加谨慎。
“信仰是多样的，以婆娑世界而言，可以信鬼神，可以信至人，可以信朝廷，可以信宗门，信仰本身是自由的。不过就如宗教低于信仰，信仰本身也有层级之分。”
“有的信仰是只能缩小，无法扩大的。譬如朝廷。”
“朝廷不断变迁，但本质是国运流转，不同朝代的朝廷，所表现出的形态也各有不同，有的穷兵黩武，有的长治久安，有的法治苛刻，有的商贾横行……”
“世间诸般不确定中，也有相对确定之物，这般之物，能够应用于不同地域、人种、身份……那便是一方世界的天道。”
“我知晓，修行者对天道是既爱且恨。天道之力磅礴无边，天劫之威无法逃脱。”
“但此处我所讲天道，是天道运转之规律，而非天道对外展现出的规则之力。”
公羊强调说：“以婆娑世界而论，天道之力遏制修行者，但天道规则不以人意志为转移，太阳会升起，水从高处流向低处，寒冷之地凝结冰层，温暖地带拥有更多生灵。”
“天道不需要信仰，但信仰需要天道。”
“因信仰需要一个真理，或是一个相对的真理，一个放诸四海皆准，不以人的话术辩论为改变的，客观存在的事实。”
“所以说，朝廷和三教都对天道又爱又恨，但又一直想要比肩天道。”
“灵山虽然地位超然，横跨诸多世界，但依旧是神枢的一种，依旧需遵循天道……”
他抬起胳膊，一手指天：“因此信佛，不如信天。”
四下寂静无声。
唯有一人鼓掌。
啪啪啪的声音显得有几分寂寥。
吴奇拍手击节：“精彩，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