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清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将那位银袍使者送出殿外。清禹宗的外门长老白信，此人虽不算熟稔，但在金城盟的盟会之中也曾见过两三面，应当做不得伪。
“海棠散人府？”
他低声自语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记忆中的线索渐渐清晰。那处遗迹大约位于乱石海附近，传闻中浅山宗的九代掌门任我道，正是探索此间遗迹不幸陨落的。正因如此，掌门之位才落到自己的女婿江枫手中。
这遗迹的消息流传已久，至今竟仍无人得手？
苏黎清眉头微蹙。他向来对这种遗迹探索兴致缺缺。当初若非力宗白世铎刻意挑拨，非要他与江枫赌斗，就连“千幻境”他都不会涉足。执掌金城派百年有余，何须亲身犯险？虽然金城派疆域不算广阔，资源比起那些大宗大派更是相形见绌，但已足够他在幕后运筹帷幄。只需让宗内那些热衷冒险的弟子去拼命，以换取开宗以来积攒的道法典籍、珍稀法器、高阶符箓，甚至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这才是他殚精竭虑守住掌门之位的真正意义。
想到江枫那种整日奔波劳碌，将性命悬于刀尖的处事方式，苏黎清不禁摇头。人各有志，他虽不认同，却也懒得置评。只是偶尔会想，但愿女儿苏锦不要年纪轻轻就守寡才好。
“若能早日抱上外孙……”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届时，浅山宗的那点基业，他便有了名正言顺插手的理由。他特意取出苏锦最近寄来的家书细看，信中只提及在浅山宗北木郡的日常琐事，随信还附赠了些延年益寿的灵药，虽然还没有半点外孙的消息，倒也算得上一片孝心。
促成金城盟的建立，本就是为了获得更广阔的舞台和更丰厚的资源。但随着幼子苏若磾的降生，特别是确认其灵根资质上佳、登仙有望后，他对这些权力争斗的兴趣便日渐淡薄。如今唯一在意的，是如何以更稳妥的方式攫取更多修炼资源——为自己，为若磾，甚至为苏家其他可能的继承人。百药老仙的丹药他仍在持续购买，虽然价格不菲，但也是值得的。
“万禹亭竟也要亲自前往……”回想起白信方才的话，苏黎清陷入沉思。一个地级中段修士的遗存，按理说不值得他这个伪天级强者亲临，甚至对已达地级八段的他而言都无甚吸引力。但若连力宗的精锐探索队都全军覆没，那就必须重新评估其中的风险与收益了。
“竟没有元婴同境界修士探索的记录……”他暗自怀疑手中情报的准确性，已派人加紧搜集，想必很快就会有更详尽的消息呈上。
但白信此刻仍在驿馆等候回复。
竟如此急切？苏黎清随手打开白信呈上的清漆木盒，据说是万禹亭特意准备的礼物。这个向来吝啬的老家伙，何时变得这般殷勤？莫非清禹宗最近发了横财？
“这是……”
当看木盒中物时，苏黎清平静的心绪骤然紧绷，仿若突然被抓住了一般。他手指一颤，盒盖应声坠落，在青石地板上叮当作响，一路滚至墙角方止。
木盒中静静躺着一枚黄玉雕琢的长命锁，玉质温润，却因雕工粗陋只能勉强算作二阶中品法器。那款式分明是男童佩戴之物。
“砰——”
案头文房四宝被他猛地扫落在地，墨汁飞溅，笔砚狼藉。苏黎清颓然倒向椅背，瞬间被无尽的疲惫吞噬了略显苍老的身躯。
闭目凝神许久，待他再度睁眼时，胸中翻腾的怒火才稍稍平息。
“老魔……算你狠。”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心知此行已是非去不可了。
…………
天音寺境内的行程比预想中顺利许多。江枫并未刻意隐匿行踪，加之驾驭的飞剑品阶低微，一路上被巡守修士盘查了三次。他始终没有亮出浅山宗掌门的身份，只是不动声色地出示公冶锴提供的通行凭证，守卫便立即放行。
这东西倒是好用。江枫摩挲着手中那枚古朴的木牌，心中暗忖。可惜公冶锴给的凭证最多只能通行三人，若真与天音寺起了冲突，这凭证便毫无用处。更值得庆幸的是，此物并非法器，否则之前倘若被古宝“永恒之塔”吞噬，此行恐怕就得另寻他法潜入无量城了。
抵达无量城时正值晌午，烈日当空，只有几朵浅淡的云恣意徜徉。为避免节外生枝，江枫在城外二十里处便收了飞剑，徒步前行。入城时依旧低调，只凭那枚凭证便顺利通过城门守卫修士的盘查。他没有耽搁，径直朝坊市方向走去。此行的目的很明确——尽快将太华提醒过有问题的“青鸾守心珏”脱手，换成灵石，再购置些实用的符箓。至于那块“青灰石板”，若要卖出好价钱，非得走拍卖会不可，但那样一来，不仅需要等待数日，更可能暴露身份，风险太大，不值得在此浪费时间
“本店不收旧货。”
刚踏入第一家店铺，江枫就碰了钉子。“青鸾守心珏”虽是使用过的三阶法器，但品相尚可，竟被直接拒绝。他心中轻笑，暗想或许是大店欺客，可转眼却见一名人族修士堂而皇之地出售一件连二阶都不到的破烂道袍，店家竟欣然接受。
“原来是针对妖族。”江枫顿时了然，早听过见性提起天音寺境内对妖族的歧视，当时只当是闲谈，没想到竟真真切切地遇上了。
没必要争辩是非曲直，江枫转身离开。这条街上法器店铺鳞次栉比，偶尔夹杂着些杂货铺、丹药坊，总会有识货的买家。正当他盘算着下一家该去何处，挤过熙攘人群，准备拐进一条胡同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正快速逼近。
嗯？
江枫下意识地侧身想要避开，耳畔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这不是江大掌门么，你害得我好苦！”
一阵幽香随风而至，抬眼望去，竟是宋紫薰。她今日浅施粉黛，紫色裙装上缀满细碎的晶石，随着步伐摇曳生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比在鲸海时还要明艳三分。
“你怎么在这里？”江枫压低声音，余光扫过周围几个被“掌门”二字吸引的路人，连忙纠正道，“叫‘掌柜’，别开这种玩笑。”
那几道探究的目光这才散去。可宋紫薰偏偏又补了一句，“怎么，不是叫‘姐夫’更好么？”
刚散去的视线顿时又聚拢过来，还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兴致。江枫暗自咬牙——这天音寺的修士倒是深谙吃瓜之道。心知这女人是存心报复，当即加快脚步离开这是非之地，料定她必定会跟上来。
转过几条街巷，江枫径直走进一家修士驿馆。他在柜台前站定，对迎客的小厮摆摆手示意稍候，果然不多时便等到了那抹紫色的身影。
“怎么，姐夫，要在这里休息片刻么？”宋紫薰眼波流转，故意瞟向一旁目瞪口呆的灰袍小厮。那初入练气的修士小厮满脸震惊，却碍于来者是客，硬生生把八卦之心憋了回去。
“嫂子，我今日没带灵石，还是你来付吧。”见四周无人，江枫索性放开性子。反正在这天音寺地界，也没几个熟人。
“哼！”宋紫薰果然招架不住，俏脸微红，“这可是天音寺，可不是在鲸海任你欺负的地方。”说着作势要走，却被江枫一把拉住，偏偏上衫又穿的轻薄，只能任他抓住，撕扯必然破损。
“我夫人怎么样？明川还好么？”
灰袍小厮本欲搭话，这一句却直接把他噎住了，只觉得其中故事似乎很多，但又复杂到不好整理，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下手。
“挺好，只是没爹，亏我还悉心照顾。”提到江明川，宋紫薰眸中的怒意顿时化作温柔，“我倒是蛮想他的。”
“一间密室。”江枫终于正色，取出灵石放在柜台上。涉及鲸海之事，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谈论。
“谁说要和你聊了？”宋紫薰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清楚自己沦落至此多半拜江枫所赐——虽然她坚决不承认自己也有责任。正欲再讥讽几句，忽然感知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强大气息。抬眼望去，只见修士会馆长廊尽头，一道身影缓步而来。丹袍玉冠，气度不凡，竟是天音寺的元婴修士，公冶锴。
在青莲道场上，宋紫薰曾远远见过这位前辈。当时公冶锴正与其他修士寒暄，听到她的名字后竟主动过来攀谈。她原以为是因自己乃秦九贞弟子的缘故，被高看一眼也属正常，便未曾放在心上。此刻再见，却不知对方是否还记得自己。
“前辈好！”她挣脱江枫，恭敬地躬身行礼，声音清越。
“嗯。”公冶锴微微颔首，他心中正有件紧密的事思考，实则没有注意到眼前小辈。作为元婴修士，他见过的金丹女修不计其数，姿容出众者也不在少数。眼前这位倒是有些眼熟，但一时间竟想不出到底是谁。正欲简单回应，余光却瞥见站在一旁的江枫。
“江小友！稀客！”他当即转向江枫，脸上浮现出真切的笑意，这才想起近前女修是谁，“怎么，来天音寺只想着与紫薰姑娘小聚，就不到我府上坐坐？”
“我只是顺路，顺路。”江枫也是一怔，没想到会在此偶遇公冶锴。其实方才那股气息他早已察觉，只是未及打招呼，就被宋紫薰抢了先，赶紧拱手赔笑，“改日一定专程拜访。”
“哈，你倒是客气。”公冶锴捋须而笑，“令师近来可好？”
“师父最近查验了我的修为，嫌我进境太慢。”江枫半真半假地答道。实际上自与公冶锴分别后，他就再未见过许福宁，但这话不能说，否则显得师徒情分太浅。
“修行之路，确实该加把劲。”公冶锴语重心长，“地级五重看似距高段近在咫尺，实则还需沉淀。不过你年纪尚轻，倒也不必操之过急。”
他说着，目光在宋紫薰短裙下若隐若现的玉腿上扫过，又见她略施粉黛的娇颜，脸上顿时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就不打扰二位雅兴了。紫薰姑娘若有闲暇，也可来府上做客。江小友的家人便是我的朋友，在此若遇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我……”宋紫薰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公冶锴却不给她机会，拍了拍江枫的肩膀：“代我向令师问好。今日庶务着实缠身，改日再叙。”临走前又补充道：“这几日若得空，随时来府上喝茶。”
“一定。”江枫摸不准这是客套还是真心，只能恭敬相送。待公冶锴走远，他转身将一枚三阶灵石递给灰袍小厮：“一间密室，一个时辰。”
接过找零的九十七枚杂色二阶灵石，江枫不等宋紫薰回应，便随小厮向里间走去。既然撞见宋紫薰，他正好将出手法器的事托付给她。
宋紫薰站在原地，细细品味公冶锴方才的话，越想越不是滋味——原来对方记住自己，并非因为师父秦九贞，而是误会了她与江枫的关系。这个认知让她胸口发闷。
“真是欠你们夫妻俩的！”
她盯着江枫的背影，气得跺了跺脚。但转念想到江明川可爱的模样，又不情不愿地追了上去。
…………
“似乎没必要追了”。
浅山宗，浦南镇灵墟。
陈昆站在浦南镇灵墟出口不远处，眉头微皱。他刚刚结束为期数日的灵墟历练，正欲返回清禹宗，却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暗中尾随。然而当他试图反追踪时，那名金丹修士竟如泥鳅般滑不留手，转眼间便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山林间。
还是手段太少，咫尺之间，竟然让他跑了。
深吸一口气，陈昆压下翻涌的心绪。此次灵墟之行虽未能让金丹一重的修为有所突破，却也收获颇丰。这座建立在二阶灵地上的灵墟，经过特殊阵法加持勉强达到三阶水准，对金丹修士而言终究差了些火候。不过作为他历练的第一个灵墟，这番经历已足够难忘，久滞的修为终于出现松动迹象。
但也仅仅是松动而已。
他略有遗憾，好在这灵墟的历练，对于他是免费的，他择空还可以再来，思及此处，他择了一条小路，身形如鬼魅般掠向东南方村落的一处暗哨，至于方才缀上自己的修士，想来多半是盟内其他宗门的暗探。
多半是黄龙派的，金城派最近老实得很，连自己撩拨对方去计较江枫和赤霞门结盟的事，都石沉大海，他旋即有了初步的判断，脚下不停，半个时辰便到了村落。
轻车熟路地来到村落边缘，陈昆收敛金丹气息，几个起落便闪入街角一间不起眼的药草铺。屋内早有接应之人感知到他的到来。
“怎么样，宗内可有变故？”
“掌门出关了。”接应的修士据实回答，他一身商贾打扮，充作帮人收药草的管事，在此驻留已经多日。
“还有呢？”这消息在意料之中，陈昆神色不变。
“他派白信去了金城派。”
“可曾寻我？”陈昆想起了之前自己的中饱私囊，这件事情还有些首尾需要料理，以免被万禹亭知道，引来更多的麻烦。
“掌门交代宗务暂由执法长老刘道融执掌，命您即刻前往北剑门会合。”
“北剑门？”陈昆脑海里浮现出有关北剑门的情报，说万斐然正在邀请数人探索海棠散人府，万老魔也曾经给他看过那封亲笔邀约的书信，他算好日子从灵墟出关，却未料想万禹亭提前出发了。
如此大张旗鼓，怎么看都像是个精心布置的局，他不由得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