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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故事锦集(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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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有颗强大的心脏,还没有吃饭的话,那就请阅读本文。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黄昏的时候,雪下得很大。

我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走着,有点担心。图纸上指出的那个村庄怎么还没到?根据图上的指示,我该早就到了。唯一懂得解释就是:这一场大雪使我迷了路。

水不成问题,到处是雪,但食物只有两个干馒头。如果我找不到有人的地方,那么我的生命只怕要消耗在这里了。

转过一个山嘴,突然一朵灯光跳入我的眼眶,我又惊又喜,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

这是个草庵,不比凉亭大多少。在庵门上,挂着块白木的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字:活埋庵。

这个阴森森的名字并没有让我害怕,我知道这是古代的志士给自己家取的名字。这庵中,只怕也是个对现实不满而逃避的人吧,如果能够和他清谈一夜,也不枉此行。

我叩了叩门,道:“请问,有人么?”

里面有个人应道:“进来吧,门没闩。”

我推开门。

里面只有一只蜡烛,站亮了门口一小块儿地方,一个老僧坐在角落里,在夜色中,看不清面目。

“施主,请坐。”

在他面前,有一个蒲团。我盘腿坐了下来,道:“大师,我迷路了,请让我借住一宿吧。”

这和尚袖着手,一动不动坐着:“施主这样的天气还要在外奔波,真是辛苦。”

我只是淡淡地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不外三毒。经曰:能生贪欲,嗔恚、愚痴,常为如斯三毒所缠,不能远离获得解脱。施主三思。”

“大师一语如棒喝,然天下事,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一动不动,只是道:“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我道:“大师佛法精神,但我只是个俗人,婆娑世界,与我等如四圣。”

他抬起头,又道:“一切色相,皆为虚妄。施主想必读过佛经,可曾修过五停心观?”

我道:“不曾,然天下不净,我自洁净,人无慈悲,我自慈悲,大千之中,因果不昧。”

“施主有大智慧,”他已经没有了笑意,“不过施主,你可愿听我说个故事吗?草庵无茶无酒,只好借清谈销此长夜。”

我坐下来,把背靠在墙上,让自己舒服一点,从包里摸出一个馒头,道:“大师请讲,大师可要来个馒头?”

“口腹之欲,最能损人。施主又着相了。”

我也笑:“有相则着相,若无相可着,又当如何?”

“仅存一念,就是有相。”

我伸了个懒腰,咬了口馒头,道:“大师之言,犹是皮相;六祖曰:外离一切相,名为无相;能离于相,即法本清净。我心中纵存相之念,又何必强求无相?如此馒头,是为有相;吃下肚去,仍是有相。然我心中已无此物,便为无相。”

他道:“口头也罢,心禅也罢,只是表业,还是听听大师的故事吧。”

“那么施主请安坐,听我说吧。你可知我俗家是三十里外的一个名门望族,方圆百里,都是我家的产业。只是我家人丁实在不旺,一门中只剩我一人。”

我道:“那大师为何抛家为僧?”

“在我十九岁那年,一位世叔为我说了门亲事,是北山成德堂白家的三小姐。她是这里有名的美女,当时我可说是春风得意,事事称心。”

我忍不住笑了:“大师当年,还是个风流年少。”

“可是婚后不过三个月,一场大病夺取了我妻子的性命。”

我收敛起笑容:“抱歉,大师。”

“不用抱歉,凡有相者,皆是虚妄。所谓哀乐,都是过眼烟云。”他袖着手,真如佛龛里的一尊佛,“那年我十九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觉得她死后,世界于我已毫无意义,因此,我在家的祖山上挖了一个深洞,叫人把妻子的灵柩抬进去,然后,”

他顿了顿,才道:“我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然后点着一盏灯走进去、、、、、、”

这洞我叫人挖得很深,走进去足足走了半天。天很冷,山洞里倒不太冷,尽管土壁的泥土已经冻住,可由于和外面不通气,所以不算很冷。”

她的灵柩已经在里面的一点小室里。朱漆的灵柩,非常大,是我让柳匠人特制的。

我坐在她灵柩边的一张椅子上,点着了搭在灵柩边的一根火线,那点星火在地上跳跳跃跃,好像一朵鬼火,向外飞去。

随着一声巨响,进来的甬道整个都崩坍了,来路已堵死,现在,只有我和她,在这个深深的墓穴里。

我从怀里摸出一瓶酒,在昏暗的漆灯下,那瓶中的酒也似在流动,幻出异彩。

“饮吧。”

仿佛有个人在黑暗中以一种甜蜜的声音对我说。

“饮吧,醉于那纯酿中,好忘怀人世。”

我伸出手,拔去了瓶塞,默默道:“等等我吧,如果黄泉路上你觉得孤单的话。”

你不想再看我一眼吗?我的眼睛如夜里最亮的星,我的长发好似鸦羽,我的嘴唇也甜如蜜。

在漆黑的光里,我仿佛看到了她,好似生前。她的肌肤依然白皙如美玉,她的声音娇脆若银铃,手指纤长柔美如青葱,她的吻如春天最后的细雨。

“等等我吧。”我喃喃地说。

我用力推开了棺盖。我没叫人钉上盖,因为当初我和她立下誓言,生则同床,死则同穴。发亦同青,心亦同热。

推开棺盖,我看到了她。

天!

她的脸并没有变形,但她的肌肤已经泛青,青得像冻坏了的萝卜,还坚硬得和石头一样。她的脸依然美丽,但那种美已经带有妖异,只能说那是种虚幻不实的美。我知道,在那白里泛青的肤色下,已没有鲜血在流动,最多是蛰伏的蛆虫在等着春天的来临,把她食为一个空壳。而她的脸上,死前那种欣慰的微笑凝固在皮肤的内层,犹如生前。

仅仅是这些,我却可以忍受,我还是愿意躺在她身边,搂住她已经僵硬的躯干,好让我们一同慢慢成为泥土。然而,更让人害怕的是,我看到了她的嘴边。

她的嘴边,伏着一只足有我手掌大的老鼠!

这老鼠旁若无人地啃噬着她的嘴唇,我甚至可以看到老鼠的腹部开始鼓起来。我尖叫着,一把抓住老鼠,狠狠地向洞壁扔去。老鼠像是一个球,在冻得坚硬的墙壁上弹了一下,又掉了回来,摔在地上,四肢抽搐着。

她的嘴唇几乎被老鼠啃光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倒像是在笑。混杂着她脸上的笑容,却变成了一种狡诈的讽刺,她妖异的笑在洞穴中四处穿行,她变得那么陌生与狰狞。

我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在此刻之前,我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让人感动,会流芳百世,会感天动地,但此刻我后悔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我所做的一切都会成为人们的笑柄,多么傻气,多么不值。

我为了这具丑陋的尸体放弃自己的生命吗?可笑!可笑!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点漆灯的光因为我的呼吸而跳动,使得她的脸更为诡异,好像随时都会在灵柩中直直坐起,欔人而食。

我推上棺盖,一口气吹灭了漆灯。

在黑暗中,我吃吃地笑起来。

饥饿的感觉像是鞭子,抽打在我的身上。我乍醒时,在周围一片黑暗中,还以为自己睡在罗帐里。

马上,记忆回到了我身上。

不,我要出去。

我的手摸索着,那瓶酒还在棺盖上,我抓住了,在灵柩前一敲,敲掉了半截,酒液流了一地,洞中充满了酒香。

我站起身,摸索着到那来处,进来的洞口已经被泥土掩住了,我疯了一样挖土,在这段洞中的土是从上面塌下来的,因此没有冻住,挖起来十分容易。然而,在黑暗中干得很不顺手。我回到灵柩边,摸到了一头的漆灯,幸好,我的袖子里还带着火镰。

摸出了火镰打着了,在洞壁上挖了个洞,放在里面,借着这一点光,我开始挖土。

不用想会有人来救我,我的叔叔早就想谋夺我的财产,我失踪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即使有外人想帮我,也会受到他的阻止。而此时,我的求生欲望却和我想自绝时的决心一样大。

我必须从这里出去。

我干得挥汗如雨,但也越干越吃力,泥土越来越密集,破瓶子也极不顺手。

不知干了多久,我的腹中好像有一只手抓着,一阵阵酸水都冒出来,这是饥饿吗?也许,我在洞中待了一天了吧。本来就是想丢弃我这皮囊,当然不会带食物进来。

对了,在她的枕下,有两个白馒头,那是过奈何桥时打狗用的。

我回到她的灵柩边,鼓足勇气,把棺盖推开一点,手伸进去,在她头下摸着。

摸出馒头,她的脑袋“咚”地一声敲在下面的木板上,倒像是木头相互碰撞。但我根本不顾那些,狼吞虎咽吃着馒头,甚至不去理睬那是什么滋味。

两个馒头一下子吃完了。尽管还饿,但至少我可以让自己明白我的肚子有了点食物,我开始挖洞了。

挖出来的土越来越潮湿,总是粘在瓶子上,甩都甩不掉,我挖一下需要把泥土刮净了才能再挖,这样十分耗费我的体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饥饿告诉我时间时,我已经无法再举起那破瓶子了。

此时,我有点后悔把那鸩酒倒了。

借着暗淡至极的灯光,我回到灵柩旁,想坐下来,但是我已经头昏眼花,一下子坐空了,倒在地上。

地上,冰冷而潮湿,除了泥土,什么也没有。没有草根,没有苔藓。

我的手碰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不软也不硬。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自己的衣角,但马上知道,那是刚才被我打死的老鼠。

恶心!一开始我这样想,但马上想到,这可是食物。

我欣喜地想着,抓着了那只死老鼠。

我拉住老鼠的两只后爪,用力撕开。老鼠还没有死透,当我扯下一只后腿时还动了动,里面还有未凝结的血滴出来。我把撕开的半只老鼠放到嘴边,机械地咀嚼着,鼠毛刺着我的舌头像是在刷牙,而有点尖利的爪子也在我的齿间粉碎。平心而论,鼠肉只带有腥味,并不太难吃,而且血液淌下我的喉头里,带给我一种暖洋洋的饱食的感觉,甚至有几分鲜甜。

我拼命地咀嚼,老鼠的尾巴在我嘴里时而盘曲成一团,时而又甩出唇外。终于,我把这只死老鼠的内脏、皮毛也同样咀嚼得粉碎,吞入腹中。这老鼠虽然不大,但我想吃下去后大概也足可以让我坚持个五、六小时。

我吃完了老鼠,觉得身上的力量又回来了一些。站起身,摸到了那半只瓶子,继续挖掘。

碎土里的冰屑融化后,又冻得硬硬的一整块,用破瓶子很难挖。我的手机械地动作,泥土向后甩去,不知干了多久,只觉得我的头上汗水直淌,背上的衣服已经湿得贴到身上。墓穴里空气越来越浑浊,让我喘息也有点困难。

这时,我又感到饥饿了。

洞壁挖进了大约有两尺多。然而我记得,进来时我大约走了几百步,两百多步吧。每一步大约有一尺多点,而我这一天挖两尺多,那只怕要挖一百多天才能挖通。这让我感到绝望,一个人再怎么坚持,也无法在这个密封的山洞里呆上一百多天,即使水和空气都不成问题,但食物怎么办?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再抓不到老鼠了。

想到这些,我丧气地坐下来。

饥饿开始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兽,在我的胃里噬咬,一股股酸溜溜的水泛上来,让我满嘴都发苦。我明白,如果我再不能吃一点食物下去,那一定会马上倒毙。

很奇怪,当我想要殉情的时候,觉得生命一点也不值得珍惜,但是事到临头,我又觉得生命那么可爱,值得用一切去换。

在饥饿中,我想到了平时吃的鱼陪面、红烧肉,此时即使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在我眼里也是山珍海味,不,即使是一碗猪下水,我也会甘之如饴的。

在黑暗中,我伸出手去,然而只摸到了潮湿冰冷的土壁。

突然,我发现贴着我的掌心,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软而长,好像一条粗粗的线。

那是蚯蚓。

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什么,那条蚯蚓已经蠕动在我的嘴里了。我用舌头拨弄着它,用舌尖细细地舔舐它身上的粘液,品尝那细而浑圆的身体上的那种腥味。我让它穿行在我的齿间,从舌面再到舌底,再用舌头把它顶出来,一半挂在唇外,似乎不这样不足以表达此刻我对食物的迷恋和渴望。

当我把这条蚯蚓吮吸地似乎瘦了一圈,我开始细细地咀嚼。

蚯蚓不像鼠肉,鼠肉的皮毛太粗糙,而且血腥气也太重,蚯蚓只有一点淡淡的血腥,不浓,就像化在水中的一滴墨。

一条蚯蚓也就塞个牙缝,但我再摸着洞壁,却什么也没有。本来,冬天就没有什么虫蚁会出来,这蚯蚓一定是埋在土里被我挖出来的吧。我借着漆灯的光摸索了一遍,还是什么也找不到。如果我能找到什么,虫卵、蝎子、蛤蟆,不管什么,我都会放进嘴里,但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找不到。

饥饿是什么?是有毒的钩子,只是轻轻勾住你的皮肉,一拉一扯,不让你痛得一下失去知觉,只是让你摆脱不了那种感觉。

不知睡了多久,我梦到我正在参加一个丰盛的宴会,吃着那些肥厚多汁的肉块,吵得鲜美脆嫩的蔬菜,喝着陈年老酿,围着火炉,让周身都暖洋洋的。我抓住了一根日本风味的天罗妇,狠狠地咬下去。

像一条闪电打入我的脊椎,一股钻心的疼痛使我一下子醒过来。眼前除了那一点漆灯,就只有一具朱红的灵柩了。但我嘴里却留着点什么,暖洋洋的,我吐了出来,放在手上。

在灯光下,我看到了半截手指。

很奇怪,看到这手指,我首先想到的是这能不能吃,而不是害怕和伤心。我把它含在嘴里,而右手上,伤口还在滴滴答答地滴下血来。我把伤口放在嘴里,用力吮吸了一下,只觉得钻心地疼痛。但那疼痛比饥饿好受一点,我大口大口地吞入。

我的血的滋味比老鼠要好的多。当伤口不再流血,我开始咀嚼嘴里那根咬下来的手指。

手指不是很粗,肉不多,事实上也只有一层皮。我先像吃排骨一样把皮从骨头上用牙齿剥落下来,因为很新鲜,这层皮很难剥下来。我含着手指,用力吸着,在指骨中,还有一点骨髓,但不怎么吃得出来。当皮剥下后,又有一点肉嵌在骨头缝里,我用牙咬着那点肉,一点点含着,像含一块糖。指甲太硬了,也嚼不碎,我只好吐出来。

把皮肉吃完了,再嚼骨头,骨头里还有一点骨髓,不多了,我用力把骨头咬得粉碎,全都吞了下去。

小手指太小了,吃下去并没有让我感到吃过什么,我感觉自己的身子要因饥饿而虚脱了。也许,我该再吃一个?我伸出左手,但我没有勇气咬下去,如果刚才不是在梦中,我想我也不会有勇气咬掉右手的小指吧?

在灯光下,灵柩已经红地刺眼,很奇怪,那么暗淡的灯光,灵柩的红漆居然会这么鲜艳,那里,她身上的肉一定非常美味吧?

我惊愕地发现自己有了这么一个邪恶的念头,我的口水已经从嘴角流下来,仿佛嗅到了她肌肤的芬芳。如果咬下去,她的肉一定会像蒸的藕粉桂花糖糕一样松软,从里面流出浆汁来吧?

我把漆灯拿到灵柩边。

我用力推开灵柩的盖,尽管这盖子并不是太重,但我还是花了不少力气,因为我简直太饿了。

尽管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我实在难以放弃再看她一眼的愿望,即使她的脸已只是像恶梦中才有的恶鬼形状,但毕竟曾是我的生命,曾是我的一切。

漆灯的光阴暗得像凝结的冰,在光下,我看见她的脸——如果那还算脸的话。她的脸已经开始腐烂,尽管在外表仍不太看得出来。她脸上的皮肤滑得像刚剥壳的鸡蛋,已经被下面的脓液顶起来,透过变薄而紧绷的皮肤,我看到她皮肤下那些脓液像是流动,幻出异光。我用手戳了一下她的脸,她脸上的皮肤被我戳了个洞,然后,像熟透的葡萄一样,猛地裂开,脓液仿佛果汁溅到我的脸上来,有几滴溅到了我的嘴里,并不难吃,倒有点蜂蜜的厚重和腐乳的怪诞。也许是因为在洞里并不太冷吧,她的腐烂也是从里开始的。洞里面没有苍蝇,所以她的身上没有蛆,但她的身体已经浸泡在一种液体中了,那是从她身上流出来的尸水,混合这棺木的味道,醇厚得像酒,在灵柩中积了一层。也许,我已经在这洞穴里呆了十几天了吧?

我伸手到尸液中,那些液体像蜂蜜一样浓,像蜂蜜一样粘稠,我掬了一口喝,有点暖洋洋的味道,有点酸,也稍带一点辣,直涌入喉。这些尸液,她身上的液体,没有多少日子前还曾流动在她粉白的皮肤下。我伸手在尸液中,摸着她的手臂,她的手臂上,那些筋也许已腐坏了,因此在我拿起她的手臂时,半截就好像煮熟了一样脱骨而出。我把她的手臂举到嘴边,这半截手臂有点臭味,一阵阵的,不像尸液那么容易接受。

然而,我要活下去。

我闭上眼,咬了一口,其实不闭眼,那只有一点绿豆大的灯光也没法让我看清什么。只是闭上眼,我可以想象我在吃一只烧得不太可口的肘子。那块肉在我的咀嚼下渐渐成为肉泥,奇怪的是,此时我倒并不觉得太难吃,她的肉在我的身体内消化,被我的身体吸收,渐渐和我融为一体。

第一口下肚,以后就不再犹豫了,我开始像个老饕一样恬不知耻地吃着她的肉。我咬住她的肉,一扬脸,把那张皮都撕下来,由于手臂已是半腐烂状态,撕下皮是很容易的。而皮肤一撕下来,里面的肉便渗出黄液来,我伸出舌头舔着那些肉丝,把上面的液体都吸入嘴里。她的肉真的不难吃,腐烂的肉质有点蘑菇的嚼劲。

很快我就把一条手臂吃完了,许久没有的饱食感让我精力充沛。我端着漆灯,站了起来,我开始拼命地挖土。

她大约有九十斤重,但此时一定没有那么重了,除去渗出的尸液和一条手臂,她的肉大约总共有四十多斤吧,我每天吃半斤,也许可以坚持到挖通洞穴。

然而我想我一定是坠入了魔道,我在挖掘着泥土的时候也想着该去吃她身上的哪一块肉,挖了大约有五尺多深,我觉得饥饿又开始了。

到了灵柩旁,那盖子我没有合上,此时我发现我失算了,开着盖,里面的尸液蒸发得很快。

我先掬了口尸液喝下去,撕开她已经被尸液泡得霉烂的衣服,用手插进了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已经腐烂成一堆肉皮,插进去有种伸进面粉的感觉。我两手用力,把肚子分成两半,她的内脏登时流出来,带着黑黑的泡沫和腥臭,像一堆烂泥。我的手在这堆烂泥里拨动两下,肝、脾、心都还没有腐坏。我抓住了一根肠子,提了起来,滑溜溜的肠子有点粪便的臭味,但也不难闻,我把肠子捋到了肝处,掐断了,放到嘴边。

皮肉虽然腐坏了,但肠子还没有,我咬住肠头,感到一种韧性,像是十分劲道的面条,尽管她的肠子比面条粗多了。我一边吸一边咀嚼,肠子里还有一些大便,但也不多,因为她死前好几天除了参汤没吃过东西,在她的肠子里,那些残余的大便还带有参汤的味道,我想营养还是有的。

我必须吃下去。

肠壁不是很厚,但咬嚼起来还是有点儿费劲,我咬下一段,在嘴里细细地咀嚼,感到了这肠子的坚韧逐渐变得松散,又慢慢融化。我伸伸脖子,吞了下去,只觉得有点咽着。

这根肠子十分耐饥,我吃下去后居然又挖了近十尺。现在,我已经有了一条一丈多的通道了。

正挖着,突然,灯灭了,我的手一抖,“啪”一声,那瓶子已经断成了两截。

灯火灭了是因为灯碗里的油燃尽了。我颓唐地坐在地上,没有了灯,失去了工具,该怎么办呢?

我自暴自弃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在黑暗中摸到灵柩,想从里面撕一条肉或者抓出心脏来吃。我的手一伸进去,觉得指尖一阵刺痛,我吓了一跳,很快就知道我摸到的是一根断裂的骨头,我撕下她的手臂时,有几片小骨被我拉断了,留下了很锋利的骨头茬。

是了,我想到了,用骨头去挖,远比用破瓶子好。

我摸到她的大腿,她的腿自然也已经腐烂,摸上去光滑却浮肿,还没有泌出脓液,我的手指抠进她的大腿里,撕开了肉块,从中取出了一根大腿骨。

大腿骨很粗,但没有尖头,我摸到了瓶子的碎片,细细刮着骨节,这根腿骨开始变得尖利,我的指尖也触到一股油腻腻的东西,那是骨髓吧?

骨髓是有营养的,不能浪费掉,我把骨头放到嘴边,但只有一头开口,骨髓流不出多少,我在另一头用玻璃片钻了个洞,然后吸了一口,腿骨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一些骨髓流入我的喉头。

骨髓比肉更耐饥,在黑暗中,我机械地用骨头挑着土。骨头不太粗,毕竟是女人的骨头,但比瓶子好用多了。就这样,我在努力逃生,当我觉得饥饿了,就去撕一块肉吃,黑暗中,我不知道那块肉是她身上的什么地方,由于大多腐烂了,所以一切肉的触感都差不多。我吃在嘴里,不知道那是她肚子上的,还是腿上的,或许是胸上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多很多天了吧?在休息的时候,我摸索着,不知这是多少次伸手到灵柩里,终于发现除了她的头在滚动,就只是一些半流体的东西,另外只剩下碎肉和一些小肉块。原来,我已将她啃蚀殆尽了,我抓着她的头发,但头发也一下脱落了,我的手指只碰到了她滑滑的头盖骨。我捧起这颗曾经美丽现在不堪的头颅,用舌头拨弄她眼眶里的眼珠,她眼珠上的筋也已腐烂了,所以就像石狮子嘴里的石球一样滴溜溜转,不时流出一些腥臭的脑浆,我很轻易就把眼球吸出来,含在嘴里,“啪”一声,眼球被我咬破了,就像葡萄一样,但没有葡萄美味。就这么点肉了,坚持不到我挖开洞穴的那天了,我有些后悔,不该每次吃那么饱,应该省着吃才对。我已经数了很多遍,我挖了大约有三十几步的路,但至少还有一百多步的路要挖。

我从黑暗里坐下来,一时脑袋空白,不知往下该怎么办。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洪荒时代的巨兽在爬行,先还是慢慢的,渐渐地越来越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洞穴另一头的内壁一下塌了下来。

外面,阳光直射进来,让我眼睛睁不开,过了好久,我才发现,其实我当初把这洞挖得太深了,竟然已到了山的另一头,离外面不过几尺厚而已。

惊喜中,我爬出来洞穴,外面,积雪未化净,在残雪中,几株野梅悠然而开,干瘦的树枝上挑着几点红,山顶,白云正飞过。

我得救了。

“所谓此身,观种子不净,观住处不净,观自相不净,观自体不净,观终竟不净。”

看着他上下抽动的嘴唇,我长叹一口气,这时,远处有鸡啼声响起,活埋庵的窗纸上,也有了一片白里透青。

“大师,你真是讲了一个好故事,”我压抑着内心的恐惧,装作淡然道,“大师,天也亮了,早点歇息吧,我告辞了。”

他道:“施主,你不信这是真事吗?”

我摇摇头。

他说:“施主,天也晴了,我送你出门吧。”

他站起身,送我到门口,我道:“大师,我走了,您回吧。”

朝阳照在积雪上,嫣红素白,如非人世。他的手从袖中伸出来,向我一合十。

太阳正跳出地面,一切都温暖而清洁。我真真切切的看到,他的右手上,本来的小指处,只是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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