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陌微凉换上干净的衣服，跟着陌惊弦回到营地的时候，卫十五和陌十七已经回来复命了。
他们将岩寨彻底打下来了，如今正在疏通那条被谢元下令炸毁的大路。
这工程有点大，一时半会没办法完工。
卫十五问道：“那些百姓怎么安置？”
这好几万人呢！
谢元耗费近十年光阴，借着知味楼的手将这些人掳来这里，结果最后被陌微凉直接掀了桌子。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挺过这个坎。
陌惊弦也很头疼。
这些人都被谢元给关得成了废人，要是他不管他们，这些人恐怕要活不下去了。
但是他现在没有办法安置这么多人。
陌微凉道：“不然问一问望海那边？”
望海原本不是一个地名，而是南疆以南，临海这一带的一个统称。
知道陌氏在这里安了家，望海一词才算是落了地，成了一个地名。
只不过这个地方有点大。
抵得上大凌将近一半的国土，远不是什么青州、淮州能够比拟的。
陌惊弦此次征调的正是望海的族人。
陌微凉还担心：“你无故征调族人为你出征，族里会不会对你有什么意见？”
“没事。”
原本是有意见的，毕竟陌氏一族有祖训，陌氏宗族只能有一支出世，其余族人只能隐世而居。
陌惊弦无缘无故就用家主令箭征调族人出征，大家虽然不会违抗他，但是心里总是有些不满的。
可是偏偏，陌微凉从岩寨里救出了陌棠。
陌氏嫡脉嫡枝，还是执掌家主令的人被人关押在与望海一山之隔的地方，宗族里居然毫不知情！
说出去谁信？
陌惊弦这就不算是无故征调了，这是师出有名啊！
谁敢说嘴，他就敢问宗族失察、涉嫌通敌之罪！
陌微凉见他胸有成竹，也就不多问了：“我去看看爹爹，你先忙你的。”
战后总结什么，与宗族交涉什么的，陌惊弦还忙着呢。
她掀开营帐走进去，看见陌棠静静地侧卧在简易的床铺上，琵琶骨上的锁链还没有被取下，他没办法平躺着。
陌微凉知道，这种酷刑遭受的时间长了，锁链会与皮肉长在一起。
想要取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且陌棠被关押的十余年，他的身体不一定能够承受得了取下锁链的痛苦和后遗症。
卫十一见到她进来，站起身来：“县主。”
“有劳卫管事，我爹怎么样了？”
“乔老说国公爷身体太虚了，需要好好调养一番，才好开刀取锁链。假死药也暂时不解，乔老说在假死药生效的状态下开刀，能够抑制出血，避免出现大失血的情况。只是如今出门在外，药材工具都不趁手，还需要回到望海才好做准备。”
但是乔老已经给陌棠施过针，暂时稳定住了他的状态。
陌微凉上前，看见陌棠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胡子也刮了，头发也梳理过了，知道是卫十一的功劳。
“多谢卫管事。你熬了一夜了，先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守着就成。”
卫十一也不推辞：“行，县主有什么事叫一声就行，守着营帐的都是自己人。”
“对了！”她叫住他，“跟着我南下的那些暗卫们怎么样了？还有丁未，他逃出来了没有？”
“都逃出来了。有几个受了些伤，主子让他们在前面镇子上养伤。县主到了镇子上就能够见到他们了。”
陌微凉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他们跟着我南下，一路辛苦自不必说，我总想着既然带了他们出来，也要将他们完好地带回去才行。”
卫十一心头一暖：“是县主仁慈，属下这些人都是刀头舔血惯了，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主子给我们吃喝，教我们本事，若是还不能为主子分忧，那要我们来干什么？”
陌微凉正色道：“哥哥将你们收入麾下，是让你们为他效力的，不是为他送命的。人活着，总要比死了好。”
卫十一怔了一下，点头道：“是，是属下失言了。”
“你去休息吧。”
“是，属下告退。”
陌微凉在陌棠床前坐下，端详着他那一张陌生的脸。
记忆中她与爹爹的关系并不怎么亲密。
爹爹常年驻守西北，就算是偶尔回到镇国公府，也是匆匆见上一面，就忙得不可开交。
现在想想，未必不是那个假爹爹在刻意避开她们母女，以免露出马脚。
但落在幼时的陌微凉眼里，那就是爹爹根本不疼她。
反而疼爱那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毕竟，不管他去哪里，都要带着陌惊弦。
却从来没有带她出门玩过一次。
唯一能让她感觉到爹爹还是在意她的，可能就是他无底线的纵容与袒护吧。
年幼的陌微凉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仗着出身好，身边有其他公侯府上的小姐妹们拥趸，陌微凉就跟一只小螃蟹一样，在御京横行霸道，惹是生非。
但是不管她惹出什么麻烦，那个爹爹都会给她收拾干净，从来都不会责备她一句。
除了六岁那年，她将陌惊弦抓起来打了一顿。
那是爹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惩罚她。
后来就是他在西北遇害的消息传来，她懵懵懂懂的，并不能体会到死亡的意义。
只是被娘亲告知，她以后再也没有爹爹了。
她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说不出的难受与悲伤，还丝丝缕缕的怨恨。
怨他在的时候不肯多陪陪娘亲和她，恨他就这样弃她们母女而去，连一句话都不给她们留下。
恼他不给她机会，让她在跟前尽孝，怒他总是只对陌惊弦关爱有加，却吝啬得不肯分一个眼神给她。
以至于往后的二十年，她都不愿意再提起这个爹爹。
可是哪曾想到，真爹爹也好，假爹爹也好，他们不是不疼爱，而是不能疼爱她。
一个被人抓走，百般折磨，囚禁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十余年。
一个宁愿抛弃自己的一切，套上别人的名字容颜和身份，活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用自己生疏而又笨拙的方式，尽自己最大努力呵护她成长。
最终也替别人而死，至死也不能留下自己的姓名。
她原本以为自己缺失的，其实得到了双倍而不自知。
她伸手握住陌棠枯瘦的手，轻轻拂过手指上纵横交错的细小裂口，将自己的脸贴上他的掌心。
“爹爹，你知道吗，我爹爹他，死了。”
“我以为，我再也没有爹爹了。”
“可是我又有爹爹了。”
“真的，太好了。”
“娘亲知道您还活着，一定很高兴。”
“爹爹，您要快点儿好起来，不然被娘亲看到您这个样子，她一定会哭的。”
“爹爹，您也不想看见娘亲哭吧。”
陌惊弦站在营帐外，听着她细细的说话声，没有进去。
岩寨外面的疏通进展地很快，没两天的功夫就将大路给疏通出来了。
谢愚自告奋勇，去给被关在这里的百姓登记造册，毕竟安置这些人才是最难办的。
这些人情况有些复杂。
最早的一批人被关在此处已有近十年，早就被谢元磨灭了意志，整个人都呆呆愣愣的，除了吃喝拉撒的时候有点反应，其他的基本一问三不知。
还有一些近几年，甚至是去年才被关押在这里的人，情况就要好很多了。
在得知自己被解救了，又吃饱喝足之后，都纷纷表示想要回到家乡。
但是怎么回去是个问题。
陌惊弦没有那么多人手护送他们回去，毕竟天南地北的，派人护送不现实。
但是让他们自己上路，只怕还没走出南疆，就把命给交代在这里了。
要按照陌惊弦的脾性，他来这里是对付谢元的，这些个人关他什么事？
他为什么要安置他们？
任其自生自灭才是他的本性。
但是他知道陌微凉有心结。
她觉得这些人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被谢元囚禁于此，沦为血祭的牺牲品。
她哪怕不说，他也能感觉到，她是挂念着这些人的。
他便不能丢开手不管。
但是要怎么管，这是个难题。
陌微凉见他为难，主动说道：“天助自助者，咱们只能帮他们一时，帮不了一世。总归他们还是要靠自己活下去的。”
谢愚大力赞同：“陌妹妹说得对！咱们可以先帮助他们在这里生存下去，等到他们何时能够自己返回家乡了，他们自己上路便是。”
陌惊弦听他称呼陌微凉十分亲热，耳朵有些不舒服，不由哼了一声。
陌微凉察觉到他情绪不佳，也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他了：“哥哥觉得如何？”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看谢愚不顺眼了，只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失为一个办法。”
谢长风问道：“那些生活已经不能自理的人呢？”
这些人可没办法养活自己。
陌惊弦道：“这里面总有些已经无家可归之人，与他们商谈好。咱们帮助他们在这里建立村寨，将那些老人分摊下去给他们认养，再由陌氏宗族补贴认养者。”
陌微凉接着道：“一些年富力强的，怀有一技之长的，可以送到望海，在陌氏谋一个养家糊口的活儿。等日后方便了，可以乘坐陌氏的海船回到大凌。比他们自己两条腿跋涉要方便安全得多。”
谢长风觉得可行，几人又就细节商谈了一番。
最终陌惊弦决定，还是要回望海陌氏宗族去一趟，毕竟这件事离不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