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沤大师越说越是铿锵有力，只觉多少陈年自伤自苦的郁气都一扫而空，又有多少欢快活泼之气自心底咕嘟嘟涌了上来，看着面前两位小辈，他心里真是欢喜无限，笑道：
“真海，真海，同一事况同一境地，苦与不苦，相差竟如此之大，汝且来答，何也？”
真海一受点拨，便有感悟，应声答道：
“心之所向，力必从之。勉强者，气先怯。形劳神疲，如逆水行舟，事倍功半，力止于苟完，神耗于怨憝，虽经历艰难，不过是干了个苦力罢了。小僧冒昧言之，师叔之行，即是如此。
“李施主则不然。其心有无限意趣。普通匠人入宝山，只知取金费力。而她却能赏奇纹、阅地势，甘苦皆为乐。故能覃思锐进，险阻反添兴味。其力发自中诚，自驱而动，不受逼迫，事半功倍，更赋妙意。”
真海愈说愈明，多少旧事纷至沓来，瞬间生出无限了悟，令他感慨愈深：
“弟子与李施主共事多时，常惊异于她运气超常，同样的历练，她的收获与成长总是比别人多。我们悟不到的，她偏能至。如今才知，趣心妙意使之尔！”
小和尚原来这般能言善论！幼蕖暗忖，若是今日她再拿那些半吊子的偈语来诳他，只怕赢不了了。
也真是神奇，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似是而非的道理，给真海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果然是念经念多了，善于归纳。
她正转念间，已见浮沤大师点头而赞：
“李小友，昔日多闻真海赞你种种，老衲不过当你是年轻人中佼佼者，并未有异。及至你冲进空间裂缝相救老衲，激战西滟波，老衲便知你有勇有谋，殊为难得。后又赴异界远行，有情有义有担当，但即使如此，也不过让老衲点点头而已。
“如今才知你乐事乐天，真可谓天机活泼、心无挂碍。正是我佛门所言智窍通明者，触类可旁通，举一反三；力有余勇，则敢试新途；妙趣无限，又生智慧。如此识见胸襟，此皆异日大成之资也。”
幼蕖被真海与浮沤大师联手夸得颇有些害羞，赶紧行礼下去：
“大师谬赞了，弟子惶恐。”
浮沤大师摆摆手:
”嗳，你不必谦虚。老衲修炼多年，却是这一点不能通透，多亏得你启发，将老衲自以为断绝的道路又接通了。
“过去，事之于老衲，是负担、是苦役，故而以役心处事，事成而人损。而事之于小友，却是动力是滋养，故能化荆棘为坦途，转艰难为趣乐，只此心性，实已臻乎道矣。老衲悟了，谁谓佛在西天？在眼前尔！”
他愈说愈是眼亮，声音也愈加兴奋，说到最后，竟是一个深深俯身，行下礼去！
幼蕖吓得一个大跳，远远蹦开，口中大叫：
“大师要折煞弟子了！您可是得道高僧，怎能向我这个小辈行礼！”
真海也跟着跃开，只是他跟在幼蕖后头，立定之后，挨着幼蕖笑眯眯，语声欢悦：
“九儿，法无常法，高僧就容易耽在这个‘高’上，所谓我慢，即傲慢心，浮沤师叔差点就被‘我慢’挡了清明眼和智慧心。如今你点拨了他，他当然要还这个缘法。”
“只是，浮沤师叔啊，你别空谢，准备点实在的谢礼就行了！九层塔上的那些秘籍，能拿哪些就拿哪些出来！”
幼蕖眼睛一亮，也顾不上客气了，连连点头：
“极是！极是！多谢大师！”
她在异界许多经历尚须探讨，听说卓荦寺九层塔上有秘闻载录，若能对照相应，必能解惑不少。真海强按了人情，她先谢过再说，老和尚得道高僧，必不能赖了她。
只看得浮沤大师好气又好笑。
面前两个小辈，一个姗姗仙骨、娟娟清丽，一个唇红齿白、清灵俊秀，看起来就令人油然自生好感。明明在敲他竹杠，却一点都不油滑，反显亲切可喜。
果然长得好就是好用！自己这个心如死灰的老和尚都给两个小家伙弄热了心。
浮沤大师忍不住摸了把自己的粗糙老皮，自己都嫌弃起来，他挥了挥衣袖：
“九层塔，要等老衲下次轮值之时了！再说再说！你们事了，赶紧走罢！”
他此时的心如冒泡的热水，堵塞了许久的心境重现明亮，他迫不及待地要验证一番。就像这个小姑娘一样，他也要以赤子之心，以好奇之意，重如宇宙，重新去探索、去积累。
他要接上自己曾以为无望了的大道！
真海幼蕖二人大笑，施礼而退。
送出卓荦寺，真海依依不舍，却不能留九儿，他知道九儿有许多事要做。
只是，临行之际，他忍不住还是多了句嘴：
“戚大他……这家伙没事还去那‘别有天’晃了两趟，我知道，他是想见你。”
心里却“哼”了一声，暗道：戚大你这小子，知道我都在帮你说好话不？若有点良心，对我们九儿好点！
幼蕖微微一愣，随即一笑：
“知道了！”
青梗剑高高抛出，清影一动，人已在剑上。
“等我的好消息！”
云端飘下一句话，剑光已倏忽不见。
真海对着空中稽首一礼，九儿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他等着她结丹的好消息！
所以，自己也可以安心冲击金丹啦！已经被戚大这家伙赶在前头了！
……
少清山的山脚下，海浪不知疲倦地扑打着礁石，层层叠叠的白色浪花涌动着无尽的喜悦。
再次听到潮汐的韵律，幼蕖觉得，那一阵一阵入耳的是故里的心跳，让她热泪盈眶，也在瞬间抚平了游子长久漂泊的焦虑不安。
青山依旧，白云悠闲。人来人去、世事变幻，似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我回来啦！
要不要突然跳下去，再吓一吓两位哥哥？
这个念头才涌起，云遮雾绕的山头突然就打开了一条清清爽爽的通道。
“还不快进来！”
语声毫不惊奇，似乎只是迎接家人日常的早出晚归。
这声音清朗温煦，可竟然不是二哥和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