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醒来的时候，是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
他嗓子干渴，仿佛要裂开一般，说话都不大能说得出来。
虽然头痛欲裂，燕王还是强撑着仔细看了看自己所处的环境，也一眼就看到了在自己身边昏迷不醒的朱琼华，同那个他都没见上几面的孩子。
似乎是很奇怪的事情，他与那个孩子见面的时间并不长，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儿子。
他当年在昭狱中待了多久，已经无法计算了。
昭狱没有窗户，白天与黑夜的界限并不分明，所以他也并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时候了。
但看到那孩子的一瞬间，他还是能认出他来。
燕王又看向昏迷的朱琼华，他探了探朱琼华的鼻息，松了一口气。
还好，朱琼华还好好的。
燕王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往外一看，赶马的竟然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吴德喜。
吴德喜往后看了一眼：“公子醒了？”
燕王有些愣怔，不明白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
从吴德喜口中，燕王知道了个大概。
皇帝一开始是想处死他们的，但到最后，他还是软了心。
燕王谋逆这件事情，本就有皇帝自己的手笔，处死这儿子，他终究于心不忍。
皇后罪孽深重，但终究也与皇帝相伴多年，她死前最记挂的只有燕王这个儿子。
多年夫妻情分，即使没有男女之爱，也有半分亲人之谊，皇帝终究还是看了皇后的面子的。
再加上燕王夫妇还有一个很小的孩子，皇帝最终便动了恻隐之心。
皇帝给了燕王夫妇一条生路，希望他们能平平安安过下半辈子。
对外，燕王夫妇都是死了的人，所以送他们出建康城的任务也就只能交给他最信任的吴德喜。
谋逆大罪本不是能宽恕的，是皇帝的心软才叫他二人留了一条命，故而这事儿得暗中进行。
燕王听了，沉默了许久。
要说他不恨他的父皇，那是骗人的。
毕竟那个局，是他父皇亲手设的。
可父皇如今又救了他同朱琼华的命，就连燕王自己，都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着他的父皇了。
吴德喜看了燕王老半晌，叹了口气，劝道：“爷，如今已是个全新的天地了，过去的就叫它过去吧。
圣人的意思，是将您与夫人送到云州去，他在那儿给二位划了块地，也安排了人。
圣人想着，下半辈子，您就平平淡淡地过，再不必愁别的事儿了。”
燕王叹了口气，某种程度上，真是知子莫若父。
自那场浩劫过去，他心中的确再没什么别的想法了，他也就只想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了。
他心中这样想，却觉得，旁人不会信他真的这样想。
可他的父皇竟然懂他心中所想，燕王忽然就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
到了云州之后，燕王就同朱琼华过起了普通人的日子。
燕王化名燕高，没人知道这就是曾经在建康城搅弄风云的燕王殿下。
当地人也只以为，忽然来了个阔绰的乡绅而已。
朱琼华在昭狱里的时候，正是刚生产完没有多久的时候。
在那样阴冷的地方呆久了，朱琼华的身子便差上了许多。
朱琼华当年随军时，身子骨就遭不住云州的天，如今却又被迫来到云州，燕王一直都很担心，朱琼华会不会因为这天气而让身子更糟些。
或许是曾经在云州历练过一段儿时间，燕王的担心都没有成真。
朱琼华这次来云州，身子反而被养的更好了些，或许是因为心中不藏事儿，或许是因为终究得了圆满，总归朱琼华如今倒比从前过的自在了许多。
————————————
两个人倒也没有故意回避从前的事儿，说起从前，燕王也会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对朱琼华更好些。
他那时被猪油蒙了心，只看见处处设计他的季青平，没看见拿一颗真心待他的朱琼华。
朱琼华虽说不那么在意从前的事儿，只更重视当下，但她还是想将一些往事说明白。
她想告诉燕王一些即使当初在战场上的时候，都没敢告诉他的话。
比如，在嫁给他之前，她就曾经欢喜他。
他曾在诗会上大放光彩，他曾与那些书生唇枪舌战，那个时候的他在女扮男装混进诗会的朱琼华眼里，就是最夺目的存在。
朱琼华一开始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于是她派了人去打听，想知道那郎君到底是什么人。
朱琼华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是燕王。
朱琼华素来聪敏，她很快就意识到了燕王去那些诗会的真正意图并非是想吟诗作对，而是想拉拢天下士人之心。
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朱琼华想。
即使知道燕王有那样的野心，朱琼华也仍旧对燕王存有心思，甚至因此更加欣赏燕王了。
欢喜这件事情本就不是能条律分析的，欢喜了就是欢喜了。
于是，朱琼华开始为燕王造势，所以燕王听说的那个支持他的女扮男装的女郎，最开始是朱琼华。
季青平想走一条吸引燕王的不同寻常的路，选了那个法子不过是碰巧了而已。
朱琼华早就在造那样的势，燕王也早就对这件事情感兴趣，不然季青平就当着燕王出那么一次头，怎的就那么巧叫燕王看中了她呢？
这些都是往事了，朱琼华说起来也很有些云淡风轻的意思，可其中的内涵，只要细细思索就会觉得凄凉。
她是很早就欢喜上燕王的了，所以在知道燕王要娶她做王妃的时候，她真的开心极了，仿佛这十几年来第一次见到阳光一般。
然而，她还没嫁进门，便听说了燕王与季青平的事情，这无异于告诉她，她说看到的光是在屋外的，而她这一辈子都只能待在一间永远出不去的屋子里一样。
怨恨，不甘，愤怒，那个时候，她心里的情绪可太多了，这些情绪揉在一起，简直要将她逼疯了。
可她还是选择嫁给燕王，嫁给她心里的那个郎君。
即使他心里头有了别人，可她总归是他的妻，是他的王妃，说不定他们就有修成正果的一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