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世家众人之后，皇帝挑了个日子去寻杨皇后。
他与杨皇后做了十来年的夫妻，杨皇后操持后宫样样事都做得周全，结果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竟然因为儿子的谋反而被牵连。
皇帝坐在杨皇后面前，明显是有些沉默。
他知道杨皇后向来聪慧，十有八九是已经猜到他的所作所为了。
所以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杨皇后开口。
先开口的是杨皇后：“圣人来此，是终于得偿所愿了么？”
皇帝猛的一抬头，眼里全都是震惊。
他看着此刻仍旧淡然的杨皇后，忽然更说不出什么话来。
即使是被禁足，即使是有可能即将被处以刑罚，杨皇后似乎永远都是那么个从容的样子。
哽了半天，皇帝终于道：“你这是在说什么？”
杨皇后仍旧语气平和：“圣人如今试探了萧家，知道燕云卫已经全部交上来了，心中该放心了吧。
我儿谋反，圣人心中中意的那个太子就离这个位置更近了些。
同时，又铲除了可能产生危险的杨家，一箭三雕，圣人好计谋。”
皇帝被杨皇后的话一堵，又有些说不出话来。
可这是他第一次将杨皇后逼进死角，如果不是燕王这儿子足够愚蠢，他还没有这个机会，问一问他忍在心里十来年的一个问题。
“皇后，朕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你。
当年，元后的死，与你有关吗？”
皇帝说完话之后，杨皇后没有回答，两个人都很安静，显得整个凤仪殿都有些空荡荡的。
已经是冬日了，整个凤仪殿里就只有银丝碳在一点一点燃着，发出一点微末的声响。
“原来圣人为的是这个。”杨皇后伸出手，捧了茶盅，想喝一口，可手却抖得有些厉害。
原来皇帝这不仅仅是一箭三雕了，她说的那些个事儿，原来都还是附带的。
皇帝最主要的目的，竟是为了当年的事儿。
杨皇后一瞬间就理清了全部的思绪，原来，他为的真是当年的事。
杨皇后简直要被皇帝气笑了：“圣人觉得，是臣妾做的，所以才做了这样大一个局，等着臣妾跳？”
如果杨家权势依旧煊赫，那么皇帝绝无可能站在她面前质问她当年的事，而且就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皇帝也无法对她进行任何惩罚。
但如今不同了。
杨家倒了，她背后没人撑着了，如果她真是当年之事的罪魁祸首，皇帝可以由着他的心思惩罚她。
皇帝这么多年，原来只想要这么个答案。
看着是在与世家为敌，但他最想覆灭的恐怕只有杨家。
他将泰安嫁给七郎，是怕泰安嫁进别的世家，到时候还能为杨家带来更多的助力。
如果他真要全心全意抑制世家势力，徐霁和萧昀漱的婚事绝不可能成。
科举案当中，他之所以大力彻查，恐怕是早早料到，背后有大郎参与，这就又可以拖杨家下水。
更不要提这次的谋反。
那些细碎的小罪都不足以将杨家这样的世家从根上击垮，但是谋反不同。
牵扯上谋反这件事，杨家一定会被连根拔起。
皇帝料到当年科举案对大郎有多么大的打击，也知道大郎这些年都攒着劲儿想搅乱建康城的风云，如今得了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大郎参与到这件事情里，一定会是最冒头的那个。
只要大郎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杨家就逃不脱罪责。
一环扣一环，最终目的就是要将弘农杨氏这棵大树连根拔起。
而皇帝也做到了。
皇帝只是紧盯着杨皇后：“你告诉朕，是不是你？”
杨皇后叹了一口气：“圣人想问的，到底是什么问题？
是臣妾有没有害元后，还是臣妾有没有害徐贵妃？”
皇帝一直知道杨皇后聪明，但他没有料到她会聪明到这个地步。
“阿容……是你害死的么？”终于，皇帝还是问出了口。
杨皇后摇摇头：“她的死，与我无关。”
见皇帝终于表示出他的真正目的之后，杨皇后也不再“臣妾”“臣妾”地喊了。
皇帝之前只怕是认准了这事儿是她做的，所以才对杨家下了死手。
皇帝不信她，心里也没把她当成他的皇后，那她又何必再那么恭恭敬敬？
皇帝一开始果然不信：“朕当初分明……”
“徐贵妃的死，与我无关。
我觉着，圣人还是再彻查一次，凶手到底是谁，以及她为什么能将这罪名安到我头上吧。”
杨皇后的的确确没有害过徐容，如今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皇帝当作了凶手，她自己也很是讶异。
杨皇后没料到皇帝这么多年都一直把她当作是那个凶手，她和杨家替别人背了那么多年黑锅，承了皇帝那么多年的怒火。
杨皇后一直以为当年徐容的死已经过去了，却没料到皇帝一直都在为这件事做谋算。
皇帝折腾了这么大一圈，原就是要为徐容复仇，可问题是他连复仇对象都搞错了，杨皇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皇帝听了也很沉默，过了许久才道：“真不是你？”
“如今我背后已经没有杨家了，我犯不着在这个事情上再欺君一次。”
杨皇后还是那个态度，她没做过的事情，她不会认。
皇帝自以为自己当年查的也算严密，徐容的死，证据全都指向杨皇后，那个时候因为杨家势大，他才隐忍不发。
萧家和徐家嫁进宫中的女郎都没了，只剩下杨家还有一个，为了坐稳这个位置，他不能再对杨皇后下手。
时日长久，杨家的根基越来越深，他也没法直接对杨皇后下手了。
熬到现在，他终于将杨家连根拔起，却又被告知，当年之事并非杨皇后所为。
他自诩聪明，如今却在这件事情上，脑子一片混沌。
杨皇后说的，皇帝是信的。
虽说他一直以为是她害了徐容，可皇帝也知道杨皇后是个什么人。
她是不屑于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的，到了这个地步，她若真做了，她是会认的。
如果她说她没有对徐容下手，那就一定没有。
皇帝如今要做的，就是快些抓到那个真正的凶手。
皇帝走了之后，杨皇后才卸下了方才对着皇帝的伪装。
什么淡然什么从容，全都是她装出来的。
她想到当年之事，就觉得头晕目眩。
皇帝怎么会觉得是她害了徐容呢？
她怎么会想害徐容呢？皇帝的这个猜测，实在荒唐。
徐容是那个人的阿姐啊，她怎么舍得去害她呢？
杨皇后说的那个人，是徐宴。
杨皇后的思绪就那样飘回了十几年前，飘回了她还青春年少的时节。
杨皇后原名杨以贞，是弘农杨氏旁支的女儿。
老杨国公只有杨以贤这么一个儿子，子息单薄，所以他对族中其他家的孩子也都十分关照，经常邀请这些孩子到自家做客，杨以贞就是其中的一个。
因此，杨以贞算是自小与杨以贤一起长大的，兄妹关系还很不错。
十几年前，徐宴跟着杨国公来到建康城，之后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杨以贤。
自然，他在认识杨以贤的时候，也就一并认识了杨以贞。
徐宴那个时候生的好，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是杨以贤身边最出彩的一个郎君。
杨以贞这个时候已经是个少女了，兄长杨以贤身边也没有什么能拿得上台面的人，几乎全都是狐朋狗友，走鸡斗狗什么都干得出来。
杨以贤忽然多了像徐宴这样的一个朋友，杨以贞自然就对徐宴多了几分关注。
这一关注，时间长了，她一颗芳心自然也就都托付到了徐宴身上。
徐宴拿杨以贤当好兄弟，所以自然而然就把杨以贤的妹妹杨以贞也当作妹妹，对她并没有半分旖旎心思。
杨以贞一开始还觉得，只要时间长了，徐宴说不定就会看到自己，也会愿意喜欢自己。
可杨以贞终于没有等到那一天，在那场马球会之后，一切都变了。
徐宴在那场马球会上认识了萧颐，两个人后来多次接触，彼此倾心，成了建康城年轻郎君娘子当中人人称羡的璧人。
杨以贞一开始还是有一点嫉妒的，但是到后来她也就释然了。
自己是旁支出生的女郎，而徐宴和萧颐都是国公府里的嫡系子女。
自己的身份，本就和他们差上一大截，人家门当户对，彼此又中意，之前的确也都是自己高攀了。
在那之后，杨以贞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也努力让自己对徐宴的心思慢慢淡下来，甚至还和萧颐成了很好的朋友。
可是惊变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就在徐宴去了北疆的时候，圣人忽然下了旨意，给萧颐和那个刚刚被立为太子的福王世子高冲赐了婚。
萧颐没有选择，只能认下这赐婚。
这样一来，她和徐宴就从此再无可能了。
杨以贞已经接受了萧颐和徐宴的事情，甚至愿意祝福他们。
所以在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杨以贞认为萧颐应该不顾一切拒绝圣人的赐婚，等着徐宴从北疆回来。
她想，如果徐宴对自己有对萧颐的半分好，她就是拼了命也会拒绝这场婚事的，所以萧颐应该拒绝的。
可惜她不是萧颐，徐宴对她也没有那么好。
萧颐最终还是答应下了圣人的赐婚，这让杨以贞对萧颐有了恨意。
既然萧颐不能够坚守和徐宴的感情，当初又为什么要招惹他呢。
杨以贞羡慕徐宴对萧颐的感情，也痛恨萧颐背叛了和徐宴的感情。
而杨以贞对徐宴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在这个时候又都冒了出来。
徐宴在萧颐那里受了伤，没关系，有她在。
只要徐宴愿意，她就嫁给他，做他的大娘子，一辈子都一心一意对待他。
可是她没想到，太子登基之后，竟然要纳各大世家的女郎入宫，杨家和徐家这样顶尖儿世家里的女郎自然在范围之内。
杨国公没有女儿，杨家女郎中他最亲近的一个小辈就是杨以贞了。
杨国公认下杨以贞做女儿，预备日后将她送到宫里当娘娘。
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杨以贞连忙跑去问徐宴，希望可以得到一个肯定的回复。
她终于对徐宴表明了自己多年的心意。
她问徐宴愿不愿意娶她做大娘子，只要徐宴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她愿意违抗圣旨，只为嫁给他做大娘子。
总归杨家还有别的女郎，总能有人嫁进宫中的。
她把自己的一颗真心捧到徐宴面前，可惜人家不愿意要。
徐宴本就对杨以贞没有半分男女之情，向来只把她当作小妹妹。
当杨以贞和萧颐成了好友之后，又将她当作自己未来大娘子的闺中密友，所以他自然不会对她有半分心思。
徐宴甚至觉得，杨以贞到自己面前说了这样一堆话，是对不起萧颐的。
徐宴劝杨以贞安安心心进宫，如果她还拿自己和萧颐当朋友，希望她进宫之后，能多多照应萧颐。
杨以贞听了，心都要碎了。
可是她也没有一点的办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感情就是没有感情，她强求不得的。
杨以贞自己有奋力一搏的心，可人家不乐意要。
所以到最后，杨以贞还是安安分分进了宫。
进宫之后，她才发现，皇帝的后宫里全都是世家出身的嫡女。
除了她和萧颐之外，甚至还有徐宴的姐姐徐容。
无意当中，杨以贞才发现，皇帝娶这么多人都是为了维护他的地位，只有徐容是不同的。
皇帝似乎在成为太子之前就认识了徐容，原来那才是他心尖尖上的人。
其他的人，都是他获得利益的筹码，包括萧颐。
进宫了之后的杨以贞，心态已经大变，和从前的她完全不一样了，对着萧颐也有了恨意。
萧颐仍旧将杨以贞当作从前的朋友，在宫里倒还是和她有点儿相互扶持的意思。
萧颐是皇后，她愿意照拂杨以贞，杨以贞的日子自然会过得好些。
也正因此，杨以贞在这样安稳的环境下生下了两个孩子。
时间长了，杨以贞看得出来，萧颐并不想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