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毓泰浑身的血液仿佛尽要被空气中弥漫着的寒意凝结成了冰。
他难以想象鱼儿是如何洞察到这一切的，更不知自己是该与她和盘托出，还是该继续佯装不知。
酒楼客房独这一间开合了冲着街道的窗，浓稠的黑暗透过木窗的缝隙侵蚀而入，绵密包裹着毓泰的每一寸肌肤。
他与鱼儿对视了良久，那感觉像是灵魂被抽离体外，只余下躯干一样。
他脑中嗡嗡作响空白一片，连如何启齿也不知。
鱼儿取过桌上的铜挑子，挑了挑险要灭去的烛芯。暖色的光洒在她阴晴不定的面容上，毓泰第一次觉得，面前这人对自己而言，已然陌生成了这般。
鱼儿定坐于椅上，抿了抿唇，低语道：“我与你朝夕相处了五年，你这双眼，是我失忆后醒来看见的第一双眼，我怎会认不出？那日我落下悬崖，你发疯似的扑上来抓着我的手，在我感受到你手心里的那枚茧时，在我看见你焦急的目光时，我就怀疑，那人是你。可我不信，我骗自己说定不会是你。直到后来，另外一人将我和王爷推下了悬崖，我尚活着没死，我便不止一次想过，人有相似，况且你无亲无朋，日日与我生活在一处，好端端的，你怎会和旁人联合起来打雍亲王的主意？”
“直到，我方才见到了毓萧。”鱼儿直视着毓泰的目光越来越晦暗：“我落崖前的最后一刻，风扬起了她的斗笠，我看清了她的脸。直到刚才我才敢面对，那日便是你和毓萧将我与王爷逼至死路的这个事实。”
毓泰上前攥住了鱼儿的手，慌忙解释着：“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那次是意外，我不知道你会跟来。”
鱼儿并未将手从毓泰的掌心抽离，那枚茧子还在，刺的鱼儿手背娇嫩的皮肤有些许的痛感。
于她而言，没有林毓泰就没有今日的林鱼儿，所以即便她知道了所有，她还是选择当面与毓泰说清楚，而不是装傻充愣，待回了王府再将事情向胤禛和盘托出，杀他兄妹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谋害亲王乃是凌迟死罪，你和毓萧到底为了什么？”鱼儿幽微一叹，回握住毓泰的手：“你若是有苦衷大可告诉我，我将你视若长兄，自问足够了解你的性子。你善良到在渔村人人都欺负你是个老好人，你怎会做出那般杀人越货的勾当来？”
毓泰冷笑了一声，摇头道：“再好的人，身负血海深仇，也不得不报。”
忆起往事，巨大的哀伤袭来，致使毓泰的面部开始变得扭曲。
他松开了攥着鱼儿的手，目光里敛着杀意看向窗外：“我林家满门皆为他下旨所屠......我父本为隆科多招揽门客，林家世代习武，是京城方圆百里出了名的武学世家。也正因此，林家帮着隆科多做了许多上不了台面的事。朝中言官少有与隆科多相左说辞，偶有言官进言他佟佳氏一族行径不轨，隆科多便要我林家出面，暗杀投毒无所不用其极。后来父亲背多了杀孽，惦念着我与妹妹还小，只怕日后招揽祸端连累一双子女，便与隆科多言明要撤手干净。隆科多不依，又觉林家知晓他佟佳氏一族太多秘辛，遂起了杀念。”
他倏然将目光凝回在鱼儿面上，粗重的鼻息拂动烛影摇曳：“家父与隆科多请辞七日后，胤禛便以林家密谋谋反为由，入夜挥军，火光刀影中屠了我林家满门。我至死也忘不了那一日，父亲倒在我和毓萧面前，含着最后一口气对我说‘快逃’。我又能逃去哪里？可为了让妹妹能活下来，我必须得逃出去！我连哭都不能哭，我披着家父带血的衣裳，捂着妹妹的嘴，一步一步向外挪动着。来人了，我便和妹妹卧倒装成死尸。就这样不知道看见多少亲人在我们面前倒下，多少长辈为了掩护我和毓萧，冲到了那些官兵的刀口上去，我们才逃了出来！”
“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听见比那时更凄惨绝望的呼救声，也见不到那成片流淌的滚烫血液。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我所有珍视的东西，就连和我一路逃出来的毓萧，也因为我的疏忽而导致与她失散多年。你觉得这灭门之仇，我不该寻胤禛报吗？”
毓泰从始至终也未用过过激的词语，连语气也听不出多少波澜，但就是这样轻轻缓缓的，却能触及鱼儿心底最软的一处。
常言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何况是遭屠满门？
如若真如毓泰所言，那他和毓萧伺机报复胤禛，足能说通。
但鱼儿认识的胤禛，又怎会是那般冷血无情之人？
她喜欢他，不正是因为他的果敢正直，与那颗外冷内热的心吗？
便是连西林巷下旨诛杀了无辜百姓那次，鱼儿后来都不止一次见胤禛偷偷在佛龛前跪说忏悔之词，可见身在帝王家，他要顾忌的人与事太多，总有无奈时。
可即便做下了这事儿，也并非心之所想。无端屠绝旁人满门，这实在不像是胤禛可以做出来的事。
毓泰今年不过二十出头，他与毓萧失散两年，也就是说林家灭门的时候，他不过只有十三岁罢了。
灭门一事胤禛并未出头，他从何得知这事是胤禛下旨？
带着疑惑，鱼儿平心静气问道：“你如何就认定了做这事的人是王爷？”
毓泰满面嫌恶，凭空啐了一口道：“那时他还并未受封雍亲王，不过与如今的胤禵一般都是固山贝勒。除却他，京城还有谁能调动贝勒府的兵马？”
“也就是说，你仅凭着来者的服侍与带头兵卫的几句说辞，便先入为主的将这事怨在了王爷头上？”
旁观者清，这再明显不过的错漏，毓泰怎会发现不得？
“若当真如你所说，王爷和佟佳氏沆瀣一气，欲灭了你林家满门永绝后患，他为何不寻暗手？为何还要自报家名？如此做法，岂不等同于此地无银？且所有不为人知的事儿皆是隆科多属意你父亲去做的，王爷并未参与其中，他堂堂皇四子，何以要当了隆科多的刽子手？这事儿显然是有人蓄意栽赃，为得便是来日事发自己能脱身，且加大了制衡王爷的砝码。这些年来，你当真从未疑心过其中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