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潜看着她，黑眸中藏着深如蔚海的情绪。
当真是他……
程曦怔怔望着容潜。
她每日都在想，再见面时定要问他为何连交代也没有一句；想过要问他，难道就不怕自己误会、伤心？
她也想过，许会不顾一切扑进他怀里不问也不怪，只告诉他自己日日在等他归来。
可是当真见到容潜，程曦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指尖轻颤，缓缓走到他面前抬起头，目光从发丝顺着眉目划过鼻与唇，缱绻流连、描绘入心。
他显见的瘦了，下颌泛着浅浅青色胡渣，面上是遮不住的疲倦与风尘。
夜色也掩不去他眼中道道血丝，黑眸中挣扎、无望与决然随火光窜动交织成舞。
程曦只觉的心痛难当、连吐息都疼入腑肺，水雾蒙上眼眸瞬间凝珠于睫，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他为何偏要踽踽独行，将自己逼成了这副模样！
程曦的泪扑簌簌掉下来。
容潜眼中泛起痛色。
他抬手为她拭泪，粗糙指腹划过细腻如脂的脸颊，却被止不住的泪水浸湿。
锦心见状悄悄退去院外守着。
“和初。”
容潜轻轻唤她近乎低喃。
程曦闭上眼用力摇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失声哭出来。
她已经无需再问他此去金陵做什么，也不必问他是否找到了真相——容潜的模样已然道明一切。
他今日是来告别的。
程曦睁开眼，琉璃眸子中透着让人心碎的哀凄与理智。
她直直望着容潜，哑声道：
“你要……伐以不韪？”
容潜亦直直回视她，静默良久后，缓缓道：
“是。”
程曦双唇微颤，轻声道：
“……何时离开？”
容潜没有作声。
他的目光落在程曦明显瘦了一圈的脸上，憔悴的容色与失神的眼眸都刺激着容潜，让他几乎要失去残存的克制。
你可愿随我同去？
这句话梗在喉中无法出口。
他孑然一身无所谓踏上不归路，然而程曦却有家人。如此违道大逆之事一个不慎便万劫不复，他如何能拖着她一同涉险！
这个道理容潜明白，程曦也明白。
“……待京中之事了结。”
程曦不由神色微变。
她反手抹去面上泪痕，看着他急道：
“你要做什么？如今你势单力孤无所依仗，万一出了事便是城……他们鞭长莫及！”她眼中流出恳求，“君子不惧十年晚，离开京城罢……好不好？”
容潜只觉得眼睛刺痛发涨。
“我会谨慎……你别担心。”
程曦便知容潜心意已决。
离城阳王举兵还有五年，这五年间若容潜能得程家相助必然事半功倍，如与她成婚则极有可能策反程家。
可是这一世有那么多的变数，几乎已然脱离了她所知的轨迹，谁又敢保证城阳王此生还一定能造反成功！
谋反大罪居不赦十恶之首，一旦失败便是牵连诛九族，而容潜之妻的身份足以让程家倾覆。
自己重活一世心心念念便是家人平安，如今又怎么能将程家再次送到危墙下？
她唇角翕合，半晌才怔怔道：
“……我有什么能帮你？”
容潜有一瞬几乎要抛却理智将她狠狠拥入怀中。
他最终将手负到身后，低低道：
“和初，你要听侯爷的话。”他喉间微动，静默了几息，“……对不起。”
程曦大痛！
她顷刻泪盈于睫，抬手轻轻抚上他眉间，哑声道：
“不是你的错……”
这一切从来都不是容潜的错。
她轻轻环住他。
“若能选择，我愿陪你枯骨成双。”
容潜一僵，负于身后的双手紧紧握起成拳，指节泛白。
他近乎贪恋般放纵自己感受程曦的温暖与柔软。
许久许久之后，才轻轻道：
“……我知道。”
*
女子许嫁，笄而礼之。
十月廿五，大雪。程府会客堂中聚满了来为程曦庆贺及笄礼的宾客长辈。
袁妈妈满面笑容来到程曦的院子，同等在院外恭候的锦心道：
“时辰差不多了，若大小姐已沐浴完毕，便请前往东房罢。”
锦心笑着福身应下，转身回到屋里。
程曦正静静坐在镜台前，看着镜中妆容精致的自己，往日叽叽喳喳的念心此刻正安静为她理着及笄礼服。
“小姐，该过去了。”锦心轻声道。
程曦眼神渐渐清明，她点点头，起身带着锦心与念心往会客堂东屋去。
今日观礼者多是家中亲戚长辈及王氏相邀的几位夫人，与程曦同辈的除了沈缳这几个嫂子，便只有作为簪者的李落。
李落今日少见的穿了绯色衣衫，整个人又添了份柔婉。罗夫人与张夫人等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李落全当不知，泰然处之落落大方。
程原恩与王氏坐在主位上，张氏坐在主宾位上。
待一切就绪后，程原恩略致辞几句，便请程曦出来拜见宾朋。李落走到堂中以盥洗手，跟着走到西阶站定。
堂中声乐大作，程曦身无点饰，一头缎发披于身后，缓缓自东房走出来。她双手交叠于腹，垂目挺姿，来到堂中在锦垫上端身跪坐。
李落上前为程曦梳头，梳齿一遍又一遍划过墨缎青丝，坐在堂上的王氏怔怔看着，忽然心下微酸。
她的女儿长大了。
李落为程曦梳完头后退到一旁，张氏便起身到堂中以盥洗手。
锦心捧着雕花木盘上前，盘中躺着一支通体莹润晶透的白玉簪，簪头有朵精巧小莲。
张氏在铺好的锦垫上跪坐，为程曦挽起头顶发丝，继而道：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而后自盘中取来白玉簪，轻轻为她加笄。
玉簪插入发髻的一瞬，程曦垂下眼，羽睫轻颤遮去满目痛色。
张氏为她略略正簪，而后便回到主宾位上坐下。
程曦再抬眼时，面上已然露出恬静笑容。
她起身来到程原恩与王氏身前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叩拜大礼，感谢养育之恩。
王氏眼圈一红，又压了下去。
她满目慈爱地看着程曦申以戒辞，教之以礼，授妇德、妇容、妇功、妇言。
程曦静心聆听，笑着拜身答道：
“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而后起身向正宾张氏郑重拜礼，最后面西一拜感天地之恩。
三拜完毕后，程曦缓缓站起身，一抬眼却与观礼宾客中的王骞四目相对。
王骞静静看着她，眼中露出复杂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