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翰只觉得背上爬过一阵毛骨悚然的战栗。
他张了张嘴，缓缓靠近容潜，哑着嗓子道：
“……咱们只有二十人。”
容潜盯着前方半晌静默不语。
杨翰吞了吞唾沫，看着容潜道：
“这显见是有所预谋……我立即回芽儿庄，再调些人手来。”
容潜却缓缓摇头。
此地在城南十五里外，芽儿庄在城北十五里外，此去南北来回再加上人手调度，至少需一个时辰。
若此事当真有预谋，只怕程时那边也不会太平，能不能调出人手还是两说。
而再过两个时辰，天便要亮了。
届时，前来官道旁跪候恭送御驾离城的百姓也将陆续前来……方圆几十里内的数千百姓。
容潜看着远处披麻戴孝的百余人，黑眸比夜色更深。
他回过身，指了一名骑兵道：
“速去芽儿庄，若那边能调出人手便立时带人前来。”
那骑兵分毫不耽立时打转马头疾驰而去。
容潜又看向杨翰，道：
“你速回城，找人通禀行宫值守，今夜值守应是吏部尚书程大人。”
杨翰得令立时便要离去，却让容潜低低喝住：
“……务必亲见程大人，要求带龙虎卫弓弩骑兵来。”
杨翰一怔，随即失声道：
“龙虎卫是皇上的贴身亲卫！”
容潜看着他，冷然沉声道：
“所以你必须见到程大人。”
杨翰不可思议地瞪了容潜片刻，随即回过神来，低喝一声猛地拍马朝济南府城门飞奔而去。
容潜看着杨翰身影越来越小，这才转过目光一一扫过余下十九骑人马。
那十九人亦面色肃然望着他。
容潜看着他们缓缓开口：
“放缓缰绳，不许出声，随我来。”
说着当先松缰缓行朝田间去，马蹄落下只闻极轻的草木沙沙声，混在秋夜凉风中几不可辨。
两队人马踏着田野软土缓行许久，绕了一个极大的圈子，最后停在了距那百余人南面一射之地的田野间。
容潜缓缓举起刀，指着前方那片素白道：
“擅离者，一射警之，二射退之……三射毙之。”
*
程原恩是被秋风打窗声惊醒的。
他乍然坐起，看着不曾阖实的窗格在夜风中微微摆晃，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自罗汉床上起身，披上常服走到值房外看着天上新月。
已然过了子时……再过两个时辰，皇上便要起身，仪仗大队将于辰时出济南府，一路朝南至泰安。
程原恩站在石矶上出了会神，随即转身回房。
身后忽然传来急急脚步纷沓声，落在寂静深夜中分外明显。
程原恩心中一惊，猛地回过身。
值夜小吏带着一个武将装束的年轻将士，神色惶惶朝值房快步走来，看到程原恩后不及上前便急急呼道：
“大人！京畿卫西所镇抚杨翰求见！”
程原恩蹬蹬两步走下台阶，不待杨翰见礼便沉声问道：
“出了何事！”
杨翰也不墨迹，三言两语将他们在城南所见之景象交代清楚：
“……约有百余人，我们虽已派人去芽儿庄，却不知能否调出人手来。世子命下官前来，恳请大人调拨龙武卫弓弩骑兵队前去支援。”
程原恩大震，目光矍铄看着杨翰，道：
“都披着麻孝？是普通百姓？可有兵器物什？可抬了棺木尸身？”
一连串的问题将杨翰问得哑口无言，只得急急道：
“下官不曾靠近，看不清是什么人物，也说不准可否抬了棺木尸身、是否携有兵器物什……远远看去全披着麻孝。”
程原恩闻言沉思片刻，随即将常服匆匆系了个扣带，大步朝外走去，一面对那小吏道：
“去行邸将此事告知陈阁老……”
又有一名小吏匆匆小跑进来，气喘吁吁急声道：
“程、程大人，方才城北守卫来报，说直隶卫守兵看见芽儿庄方向红光映天，似是走水了！”
程原恩倏然变色。
杨翰不由失声道：
“京畿卫可有人来？！”
那小吏摇头，气喘吁吁说不上话来。
程原恩看向北方天边，目光中露出果决之色。
他倏地转身疾步朝行宫去，一面将腰上牌子丢给小吏，厉声道：
“去敲警鼓！”
小吏接了牌子立时便朝行邸守卫营飞奔而去。
程原恩带着杨翰来到行宫外，径直闯了昭和帝下榻的院落。
守院内侍急急拦住他，程原恩沉声道：
“速去禀报皇上，臣有万分紧急之事求见！”
那小内侍是冯宝的干儿子，闻言便细声细气道：
“皇上早已歇下，程大人若有急事，可先行与陈阁老、冯公公商议过后再启禀圣上不迟。”
程原恩面上露出厉色，猛地一把揪起那内侍衣襟：
“若敢再耽搁片刻，便是冯公公也得跟着掉脑袋！”继而用力一推，喝道，“速去通禀！”
*
十九骑人马散成扇形，一动不动伫立在田野间，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容潜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人群。
……还有一个时辰。
北面官道忽然传来隐隐马蹄声，继而声音逐渐放大，最终变成排山倒海之势的雷动之响。
聚在官道旁的人群开始骚动，有人站起身朝北面张望，人群开始围拢起来、人头攒动。
容潜眸色一沉，缓缓抬起手。
十九骑朱雀营精兵见状无声举起弓弩，搭箭上弦。
只见夜色中亮起点点火光，数十骑龙虎卫弓弩兵驱马疾奔而来。
人群开始混乱，惶恐地纷纷起身聚集在一起，当中却有几个人向四下逃窜出去。
容潜手一挥，十九支箭羽离弦而去，落在人群四周不远处以示警告。
龙虎卫越来越近，杨翰一骑当先，高声呼喝：
“驻留原地，便不伤尔等性命！”
人们仓惶聚拢，人群中发出惊叫喧嚣，有人在当中喊着“官兵来了”、“快逃”等话，便又有数人朝外逃窜。
容潜落下第二道令。
箭羽离弦，纷纷落在逃窜之人身前脚边，阻断了他们去路。
龙虎卫赶到，将那百余人团团围住，却仍有两三人逃入夜色中飞奔而去。
身边几支羽箭射出，中了几人，逃走一人。
容潜夺过长弓和羽箭，搭箭上弦松开手，箭矢破风而出直直射中腿股，那人应声倒地。
*
程原恩面色凝肃负手立在行宫前，看着破晓前的黑夜。
两名传令兵自远而近奔来，待到跟前后齐齐跪下。
“芽儿庄火势已灭，烧死三人、伤者几十，余人均无大碍！”
“南郊聚众一百三十六人已尽数迁往圈禁在胡台庄，无一人逃脱！”
程原恩静默良久，才缓缓闭上眼，深深吐出一息。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程原恩回过身，只见刚从行宫出来的陈考面色苍白看着那两名传令兵，手脚发软地靠倒在墙上。
程原恩看了陈考一眼，随即抬眼望向他身后。
章泽负手而立，神色莫测地站在阴影处看着程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