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芜的笑容僵在唇角，还残留着一点夏意的时光里，他忽地感觉到一阵冷，寒意侵入皮肤表层，是更深层次的痛。
傀儡工坊里，各色晶石的光芒交影成错，那一旋一旋绚丽多姿的光圈，将奚芜清癯的身躯卷在一个美丽华贵的牢笼里。
他的整个脑袋都是空荡荡的，脸色煞白，身体竟然开始发起抖来，止不住的！
“砰”地一声，青年手中的黄花梨木锦盒掉在地上，大少爷这才注意到奚芜，“呦，回来了？来来来，有件喜事要与你说。”
奚芜已经知道这件喜事是什么，如果有可能，他不想听，也不想它发生，他佯装平静的咬住自己的唇，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失态，“属下方……方才听到了些，是……是小姐的婚事，燕氏皇族的广陵王，属下听说过这位王爷的传闻，虽说是皇族后裔，却是一位温和从容，玉山巍峨般的男子，和小姐……很是相配。”
大少爷含着欣喜安稳的笑意，“郎才女配，自是配的。从妤儿及笄，我们这些做兄长的便一直想为她寻一位可以依托终身的夫婿，挑来挑去，都选不到满意的，才拖了这么些年。燕氏皇族在整个东大陆的皇族世家都能够列于上席，广陵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且他是亲王之尊，不乘帝位，没有皇城的束缚，很是自在逍遥。”
奚芜的胸腔深处一片冷意，他淡淡的笑容就像是诸妤制造出来的那些傀儡木偶，那样僵硬，像极了一张用细线缝在血肉表层的面具，“小姐，小姐她愿意吗？她和广陵王爷还未曾见过面，就这样定下婚事了？”
大少爷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奚芜，你还不知道妤儿的，她一心只系在傀儡术上，根本不懂儿女之情，但是她懂得利害关系，嫁给广陵王，有了燕氏皇族的支撑，我们诸家在傀儡术的世界必然能够登顶称王，这才是她最想要的，哪可能会不愿意？再者说了，燕氏皇族实力雄厚，能有利于她钻研精进傀儡术，这门婚事刚和她一说，她立马就答应了。”
诸妤矫正好傀儡的双臂，终于抬起了头，“嫁给广陵王那么多益处，傻子才会拒绝。”
说罢，她细长明亮的眼眸悠然挑起，深邃的仿佛夜雾朦胧里的一盏辉灯，定定的看着奚芜，“回来了？”
奚芜身躯僵硬，但还是控制自己，和往常一样向她行礼，“回来了。”
诸妤颔首，视线瞥到奚芜脚下的锦盒，随口问：“那是什么？”
奚芜黯然的低下头，近乎手足无措的将锦盒捡起，那是他准备的礼物，为了替诸妤准备一份特殊的寿礼，奚芜深入万里妖域，花了近三个月才在龙域得到了极其珍贵的龙血晶。
这是诸妤一直想要的极品晶石，用以制造傀儡，奚芜为了那两块晶石，受了龙族重击，穿肩而过，鲜血染红了那一身琉璃色团花暗纹长袍。
但是奚芜不在乎，他很高兴可以为他的小姐做一些事，回来的路途中，青年一直在想象诸妤看到龙血晶时的模样，穿着她最喜欢的一袭雪青色绣花衣裙，青丝绾起，云鬓花摇。
然后，拿着两块龙血晶，将自己关在傀儡工坊里，不分日夜的制造傀儡，忙得连饭都要自己喂到嘴边。
奚芜的伤很重，可他不愿意去仔细治疗，就简单的包扎了一下，他只想快一些，更快一些，回到诸妤身边。
他只要想到诸妤的笑容，肩膀的伤便不痛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日夜兼程，奚芜终于赶了回来，捧着他几乎拿命换回来的礼物，然后得知了他的小姐、他从小就要用命守护的女孩，即将嫁人的消息。
“这是……”奚芜捧着黄花梨木锦盒，上面雕刻着诸家的族纹，是一朵紫藤花，“这是属下给小姐准备的寿礼，是两块龙血晶。”
诸妤的眼睛亮了起来，“龙血晶，你真的给我弄来了。”
奚芜将锦盒递给诸妤，他的伤一直强忍着，听到诸妤的婚事后，他就忍不住了。
回到房间，奚芜开始处理伤口，他的伤早就凝结，衣料和皮肉粘黏在一起，血液发黑，咬牙狠狠撕下粘着血肉的里衣，剧烈的疼痛让他差点晕厥过去。
擦净淤血，剜去腐肉，涂上药，再慢慢地用纱布包扎。
奚芜处理完这些，颓然的倒在一边，眼睛里一阵湿润的雾气，他抬起能动的那只手盖在眼睛上。
他和诸妤，只是护卫和小姐，他要谨记住彼此的身份，不逾不越。
他不会再奢求了，不会了。
奚芜一如既往，步步相随，永远都走在诸妤的身后，一步的距离，近不得，只能远。
人的一辈子那么长，奚芜觉得，以护卫的身份，守着她从天光乍破，到暮雪白头，这便是他的一辈子了。
他是她的护卫，看着她成婚嫁人，看着她夫妻和顺，看着她儿女双全，那是他唯一的念想，只要守着她，能够看到她便好。
诸妤嫁入王府五年内，便为广陵王生下一儿一女，她没有变过分毫，还是一如既往呆在自己的傀儡工坊里，连儿女也很少见。
诸妤嫁入王府的第六年，广陵王纳了两位侧妃，将儿女交给老王妃抚养，之后五年里，有奉承他的官员陆续给他送来貌美的姬妾十数名。
奚芜担心诸妤受委屈，便劝道：“小姐，您还是多抽点时间去陪陪王爷，如今王爷都不来你这儿了。”
诸妤根本听不进去，只是敷衍：“知道了，知道了。”
说罢，还是日日守着那些没有生命的傀儡。
诸妤三十六岁那年，已然是当世傀儡师数一数二的人物，可是她并不满足，她觉得外界的名声根本算不得什么，她的傀儡术远还不急太古大荒纪年里的那些传说人物。
偶然间，她得到了傀儡术创始人傀皇的笔记，上面记载着傀皇最杰出的作品，整本笔记都是用古文字记述，但这并不有碍她研究。
读完整本笔记，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天，诸妤让人准备了奚芜的饭菜，和他一起。自从嫁入王府，有十一年两人没有在一张桌子吃过饭，奚芜望着桌上的菜，还有身边的那个人，恍若还是在诸家的少年时。
诸妤替奚芜夹了一筷子菜，“奚芜，我们有很多年没有在一起用膳了。”
奚芜有些酸涩，“自从小姐嫁进王府，要守着规矩，就没有过了。”
诸妤看着奚芜侧脸，有些苍白的肤色却掩不住那如松石般秀逸的轮廓，“你一直跟着我，从到诸家算起，有三十年了，奚芜，你还记得你第一天见我时，我说过的话吗？”
奚芜颔首。
诸妤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我说你的命是我的，我的命令，你都得听！”
奚芜蹙了蹙眉头，觉得诸妤有些异样，却还是道：“我的心一直没变过，命是小姐的，小姐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异议。”
诸妤唇边笑意恬淡，烛火明暖，悠然漫过她的眉眼，像她制造出来的华丽精致的人偶，“我要你的命，用你来做傀儡。”